初到异乡的日子充满了欣喜、孤独、焦虑、彷徨、及思念。那是一段五味杂陈的日子,是我重新思考人生、困境中寻找出路的日子,也是我彻心彻肺思念儿子的日子。那是两千年的秋天。
如愿以偿地来到英伦,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英语社会的一切让我欣喜。天很蓝、草很绿、空气很清新、处处是花园。出国前,我辞掉了奉职十年的工作、退了学校的房子、办离了所有关系,在集全了四十一个印戳之后才获得自由之身。破釜沉舟是我当时的处境。而我想要的,用今天的流行语,无非是"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以前的知识都是二手获得的,我现在能用自己的眼睛看,很欣喜。
可初次离家这么远,孤身一人,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尤其是有两个我压根儿没法交流并且对我很不友好的室友。我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不太会和人打交道。校园是我的天堂,我喜欢校园里老师学生很单纯的关系。所以我一路读书上来然后接着教书,几乎没有体会多少人心叵测、世道艰辛。我一贯的策略就是见到不喜欢的人刻意绕行,绕不过去了就打一架,从此互不往来。我小学跟两个欺负我的男生打过架。但我从来不吵架。母亲家教太严不敢说脏话,成了习惯就不会说了。
然而我在英国最初的室友却是我绕不过却也打不得的人。她们两个都比我大,一个四十左右一个五十左右,一个读博一个读硕。她们立了很多规矩,对于家务等我没有任何怨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只许女生来访不许男生进门的规矩。她们两个喜欢吵架却吵完就好,喜欢一起大声骂男人:男人脏、男人臭、男人都该死等等。她们两个也时刻监视着我。刚才给你打电话的女的是谁?在哪认识的?找你干什么?看见你跟两个男人说话,他们是谁?学联的主席你怎么认识的?找你干什么?为什么找你主持节目?今天有你一封信是谁寄给你的?这么晚了还出去,去哪儿?学生楼允许你进去上网?谁带你进去的?如此种种,日复一日,我害怕回去见她们,她们却总在我进门的时候出来问我话。有时候我轻手轻脚地进出躲她们,而在她们对骂时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声。比我早来的人一听我与她们住一起,都吃惊加怜悯,帮我打听空房。但那最初的几个月,我就那么独来独往,非常孤单。
一同上课的其他访问学者年龄都比我大很多。我就是因为单位公派要等太久,而自费公派又要签合同交保金,才一咬牙辞职的。他们中大多数都钦佩我的勇气,可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老师说话却总是很刻薄,我实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我谨言慎行,不敢和别的老师靠太近,省了她说风凉话。说是上课,认真的人没几个。好几位老师坦言他们出来是为打工赚钱,让我很不解。教英语的老师,但凡口碑好一点,在国内挣钱很容易,为什么要出来挣最低工资呢?但我不懂他们的处境也不好多问,也就中午吃饭时偶尔聊两句。我感觉自己像一条鱼缸里的鱼一下子被抛进河里,被水流卷着、被污泥噎着,孤独地挣扎。
在寒假过后,我搬到了不远处的另一栋房子里与几个小留学生合租,一个女生三个男生。这些孩子都在上college,其实就是高中。男生们沉迷于网络游戏,不分昼夜,很少去上课。女生和她的男朋友天天泡在一起,不分昼夜在房间里高分贝地放音乐、尖叫、发出各种声音;两个人几乎裸体就敢跑进厨房,让我很尴尬。只看过一眼女孩的房间:四壁及屋顶整整齐齐地粘满了烟盒,窗台上很规整地码了高高的一堆啤酒瓶。偶尔交谈,她说她每天至少抽两盒烟,让我瞠目结舌。且不说英国烟很贵,她这样糟蹋自己,家长为什么要送她出来?与这些小留学生共处使我了解到了另一个层面的年轻人以及送他们出国烧钱的父母;了解到有些国人教育理念的误区,以及可能存在的贪腐。以前是不看不知道,现在看得触目惊心。
我那时也非常焦虑。尽管相信自己学成回国一定会找到工作,可眼下忽然从挣钱养家变成了只花不挣,心里很愧疚,也不确定将来回去了是什么状况。我一向是未雨绸缪的性格,现在连下一步落在哪儿都不清楚,心里忐忑不安。看到别人都打工,我也找了一份外卖中餐馆的工作,每天下课后乘公交车四五十分钟去上班,午夜或更晚下班老板开车送我回来。英国秋冬季天黑的早,四点下课天色就黯淡了,等上车天就黑了。我紧张地看着窗外的街道站牌,唯恐下错站。渐渐地我跟老板及老板娘混熟了,心情就放松了一些,还帮他们翻译二手车广告、去政府部门办事。他们两人都不会英语却能在英国生存下去,也是不易。
新年夜我和别人约好一起去看市长敲响新年钟并致辞,就跟老板说我想提前一点下班。可那晚偏偏大雨滂沱,生意比往常清淡了很多。老板娘和老板心情不好,一阵阵含着怒气的粤语对话之后,老板娘对我说,从来没有哪一个雇员敢跟她提这种要求的;想早走以后就不用来了。我听的很憋屈。一直勤勤恳恳,第一次提个要求却被个小学文化的人这样训斥。我对老板说,请现在送我回去,我以后不来了。路上我问老板为什么这么不通情理,他说,你看清楚了,这里是英国,不是中国。就这样,新年敲钟仪式因为大雨而取消了,我也丢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一夜流泪,憎恨自己为一点小钱而丧失尊严,同时也下决心永远也不去中餐馆打工。
一天我走在去超市必经的一条主街上,在一家印度餐馆门外被快步赶出来的老板娘叫住,说她常见我经过,问我要不要工作。天上掉下来馅饼,我成了一名waitress。唉,以前只在书里学,现在是亲身体验了。胳膊上放好几个盘子的菜上桌,一大摞盘子撤桌,一晚上下来肌肉酸痛。客人一少,老板娘就叫我去洗酒杯及silver,就是刀叉勺,或者叠餐巾等,总之我不能闲着。但是客人留在桌子上的小费我却不许动,老板娘自己去收。因为离住处近,老板老板娘面子上又很客气,我对小费的事就没在意。有一天,来了一桌客人是大学里的教授宴请来自美国的到访教授。他们好奇我为什么在印度餐馆工作,我就与他们多聊了几句,都很开心。等我回头,看见老板娘脸上有了不悦之色。客人离开时没有在桌子上留小费,而是在门口把小费硬塞到了我手心,又把我的手指合上。那意思很明白。客人走后,老板娘要我交出小费,我说这个小费我一定要收,这是他们的心意。老板看我很倔,就说算了。出乎意料,我没丢工作,但我还是隐隐感到这份工作不会长久。
很快到了复活节,有教会的一对夫妇邀请我一起去度假。我为了更好地理解基督教及西方文化参加了圣经学习组,每周三晚上听课、周日早上去教堂,几个月下来也认识了一些非常友好的当地人,也因此对信教的人有了好感。宗教的确让人向善、给人依托。我喜欢听教堂音乐,喜欢与虔诚的教徒交流,喜欢坐在空空的教堂里体会那份静谧。有一次他们为我生病的儿子祈祷时,我感动的忍不住流泪。我那时非常希望能说服自己相信上帝的存在。
这对老年夫妇曾邀请我去他们家过圣诞节,使我第一次了解到他们是怎样收养三个智障残疾人,一个前一年刚去世,另外两个年纪也都很大。我真的觉得我做不到他们所做的,因而对他们充满了敬意。现在有一个跟他们一起去体验典型的英国乡村生活的机会,我怎么能错过!于是我早早就跟老板打招呼,老板娘说,没事,你去吧,我把工作给你留着。我有些歉疚也有些感动。可等我回来,老板娘板着脸对我说,已经找别人替我了。我不吃惊也不伤心,觉得这样才符合我对他们两口子的认识。吃过一次亏,心里有准备了。
这两次餐馆打工经历使我开始关注体力劳动者及弱势群体。来加拿大后,每次出去吃饭我都会留意观察侍者,餐后都会留下合适的小费。回国后竟然有些不适应国人对服务员的呼来喝去,打心眼里同情他们。
再回到正题。接下来,我看到大学网页上招清洁工,就递了申请并留了一个在大学工作的中国老师的联系方式做我的reference。很快我就上工了。首先是带薪的培训,教我如何省力不伤腰地使用吸尘器,如何毫不吝啬地使用清洁器材,如何保护自己不受伤,使我很感慨。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保护自己重于干好工作呢?然后还量体定做了工作服,跟一群口音很重的当地人一起上工下工,一分钟都不让多干。这份工作我和工友们相处的非常好,临走时还跟他们依依不舍地道别留影,总算是给自己在国外的打工生涯画上了一个比较圆满的句号。
当然,能画上这个句号,主要是因为我经过大半年的上网查询、投信收信、犹豫彷徨,终于定下来去加拿大读研。我在国内没法读研,因为我的政治成绩太差,差到说不出口。凭我在国内读了个研究生班的学历,我居然拿到了三个排名不错的英国大学的读博邀请函,而且三年就可以毕业。可三年我能学多少、能不能完成论文?我不知道。同时,我也收到了加拿大一所大学的读硕邀请函,两年的全额奖学金,交学费之余还有生活费。我不喜欢踩空的感觉,就选择了爬那个不太陡还有经济保障的台阶。在定下来之前,心一直悬着,跟做贼一样悄悄地寄信、等待。直到赴加签证拿到手,我的心才放到实处。
那大半年,我不打工时就尽量出门旅游。办了一张火车通票,想去哪背个包就走了,没人同行时就一个人走,虽然孤单却也随性,路上经历了很多有趣的人和事,至今历历在目。但一个人出门,吃、住、行都要自己操心,上个厕所都没人给看个包。不过这样也很锻炼我的能力,一路所见也令我思考。英国这么个弹丸之地怎么就能全球殖民、称霸世界?英国人骨子里有一种傲慢,让我脑子里常飘出"夜郎自大"这个成语,他们有时也无知的让我好笑。可人家的语言是世界通用语,人家的working class就是心甘情愿地崇拜女王,人家没出过国却也不稀罕别国。有太多社会、文化、经济、军事等方面深层的东西需要探求,许多事情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有了经历及思考,后面的看书学习就有了动力。到加拿大后,一切都比较顺利,我注意到自己不像以前那么傻乎乎了。
然而所有这些都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我对儿子的牵挂和思念。儿子自从九个月断奶后身体一直不太好,隔三差五地生病,直到四岁时才强壮了些,我也才敢离开。可我人走了,心却留在了家里。儿子黑亮的眼睛、粉胖的小脸总在我眼前晃动,我总能听见他叫妈妈的稚嫩声音,我的脸渴望他丝滑柔软的小手抚摸的感觉。不能在一起就只能回忆过往。一个人时,我想着我们一起玩过的游戏、念过的书、讲过的故事、说过的话、唱过的儿歌,一边欣慰地笑一边泪流满面。儿子从小就粘我,只要我在家,他就一步都不离开我。在我忙工作写东西时,他也要在附近玩玩具,隔一会儿抬头观察我一下,再隔一会儿问我,妈妈,你工作快完了没?可以陪我玩了吗?他喜欢坐在我腿上听我给他念书、教他认字,喜欢午休时我给他编的无数系列的故事,他喜欢睡前听我给他唱神龙Puff。他最喜欢的游戏是我们在床上、地下、暖气管上爬上跳下扮演各种角色,有时他是喝水的小鹿我是河里的鳄鱼,有时他是大灰狼我是小兔子,无数的故事就这么任由我们演绎着,有不同的过程和结局。最难过的是早晨,他总在我轻手轻脚出门时醒来大哭,妈妈你不要上班嘛,你就在家陪我玩嘛,我不要你走嘛……我只得反身回去哄他一会儿,然后不得不打的以最快速度赶到单位。现在他看不到我,不知他幼小的心灵是怎么调整的,对他的成长是有益还是有弊。
后来看到国外的妈妈在孩子小时,都全职在家带孩子,持家是一项工作,我就想如果当初我有选择,我可能不会在哺乳期就回去上班。研究了教育以后,更认识到母亲在孩子幼年时期的陪伴有多重要。由此我也改变了对"家庭妇女"的看法,对她们能为孩子而牺牲自己的事业和社会地位多了敬意。
现在回忆过往,觉得自己很幸运。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加速了我的成长,我对后面在加拿大遇到的无数的好人加倍地珍惜感激,更是对我的学生倾心尽力,希望她/他们的人生路会因我而顺畅一些。
2017.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