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生命都值得我们尊重。
背报纸的老头儿
洛阳城外一百公里有一个洛宁县，仓颉的字，伶伦的乐，将这个县城的文化装潢得别具一格，再往西二十几里地，有一镇，名曰马店镇，南依洛水，北靠崤山，黑沟就在这一段崤山上。
高考后的暑假，报完志愿，无所事事本想去玩具厂打工，奈何年岁不够，于是奉父亲之命住在黑沟上头的一个窑洞里，看守我们家包的地，顺便帮着干点活儿。
我住的窑洞就打在地边儿的一个土坡上，这几年无人居住，地上铺了一层土灰，里面没有什么家具，于是父亲把家里的一个钢丝床，一个木质方桌和几个小木凳搬了过来，锅碗瓢勺，柴米油盐，也一应带来，又拉来一大罐的水。
简单的打扫之后，我就住进去了。
父亲交代好我的日常，就要回家了，临走时，又特意交代，说这里有个老头儿经常会过来背报纸，神经兮兮的，叫我别理他，然后父亲就开着大三轮下山了。
与我同住在这个窑里的还有父亲的一个朋友，来我家地里帮忙，他是我们村里的庄稼户儿，村里人都叫他黑蛋，父亲让我叫他黑蛋达，我来的任务，除了看地，还有就是给他做饭。
我向他打听那个老头儿，他说那老头儿看起来不太正常，逢人就拿出一张旧报纸，非要背给别人听，不过密密麻麻的几千个字儿，背的却是一字不差。
于是，我便对那个老头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开始盼着他能过来，第一天没来，我有点失望，到第二天还没来，接下来几天，也没见到老头儿的影子。
白天我就劈柴做饭，晚上对着大山和星空高歌，渐渐地把老头忘了，大概十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刚吃罢饭，一个老头儿突然出现了，远远的看到他身着深蓝色的布衫，两手背在背后，微微佝偻着，一步一步的从远处走来。
走近时，我已打量得差不多，他比我矮上一个头，稀疏的白发剃的很短，眼睛微浊，下巴上还插着一小撮山羊胡。见到我时，他的眼睛有了神，他先开的口，
“你是学生吗？”
我“嗯嗯”。
黑蛋达笑道：“还是个大学生哩！”
老头儿嘿嘿地笑了，山羊胡也快乐地抖起来了，他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报纸，小心地打开，递给我。黑道达背起锄头拍了我一下笑着说：“小羽，你听吧，我去干活了”。
我接过老头儿的报纸，老头儿说他会背报纸，也不等我回应，直接就开背了，先是一个兴修水利的报道，老头儿背的很流利，也有节奏，山羊胡子欢快地抖动着，偶尔还会溅上几个唾沫星子，老头儿越背越快，头也开始晃了起来。
到后来，身子也开始摇晃起来了。而我，其实不知道他背到哪里了，直到他说下一篇……
听到后面，就有点烦了，也不想扫了老头儿的兴，就勉强听完了。
背完报纸，老头儿喘了几口气，我给老头儿端了一碗水，老头喝了水，坐在我递给他的木凳上，开始跟我聊起来。
老头儿说他有一块地，他挖水沟修水道，把地收拾得可好了；老头儿说我有空了可以带我去看看他的地；老头儿说他想把这个本事传出去，让政府推广；老头儿说我是大学生，看我能不能帮他跑跑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也不关心他的地怎么样，于是敷衍着应付他，老头儿却很开心，笑呵呵地把报纸叠整齐，放回上衣口袋里，手背在后面开心地走了。
没过两天，父亲来了，又拉了一罐水，带了一些馍和挂面，菜是不需要买的，因为专门划出了一片地来种菜，西红柿，豆角，青菜都有，而且更新鲜美味。
放了罐，已是晌午了，我烧了点汤，炒个小菜，喊黑蛋达来吃饭。我们仨围着小方桌坐定，我便向父亲打听那个老头儿。
原来老头儿有四个子女，老婆子过世的早，大女儿嫁的远，儿子常年在外面打工，只有一个小女儿住的近，老头儿一个人在家，守着自己的那块地，也自给自足，不愁吃穿。
前几年老头儿还帮着给小女儿家放牛，有一次，老头把牛赶到山上吃草，自己却跑去给人背报纸，背完发现牛不知去向，老头儿遍寻不着，慌忙喊来女儿女婿满山的找牛，牛终于在一个小沟下找到了，可女儿却再也不让老头儿放牛了。
父亲说听别人讲，老头儿以前有文化，读过中小，中小就是早些年的小学，那时候中小毕业就有资格当老师了。
后来选村干部，老头儿想提倡村里修水利，去竞选，本来老头儿是文化人，很有希望的，却因为家里被定了个地主的成分，没当成干部，老头儿觉得冤枉，一直郁郁寡欢。
也不知什么时候从哪儿寻来一张报纸，里面是政府兴修水利的新闻，老头儿觉得有希望了，把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决定去找干部修水利。
当然，没人理会他，老头儿不甘心，天天跑，最后大家都被他搞烦了，再去连门都不给他开了，老头儿就翻墙进去，狗突然叫了，把老头儿吓得跌了一跤，干部笑了，老头儿的事在村里面慢慢传开了，老头儿丢了这个脸，不再去找干部了。
再后来，老头儿把报纸背会了，逢人就背报纸，希望能得到引荐，一直到今天。
我问父亲，老头儿地里的水道修得怎样，父亲说当年地里干旱收成差，都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儿，人吃不饱饭，在地里动动脑筋修水道还是可以的。
现在种地已经不作为主要收入了，而且都是大规模机械化，挖那些沟沟渠渠的反而划不来，他的那套在今天已经过时了。
又过了十几天，我临近开学，要下山，老头儿又背着双手过来了，问我是不是要开学了，我嗯了一下，老头儿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帮他宣传出去。
我用力地点头，表示应允，老头儿目送我坐上父亲的摩托车，我回过头在扬起的灰尘里，看到老头儿的山羊胡，抖动着，越来越远……
编辑/小红豆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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