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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奶奶,您在铰什么?”
“生命树。”
“啥是生命树?
“结果子吗?
“果子啥样……”
二儿子的小孙女晶晶稚嫩的童音一下子把我问住了。我一天学也没上过,哪里说得清啥叫生命树,又何曾道得明生命树上结什么果子。我记得泾泾从凤城市回来采访我的时候问过这个问题,当时我咋说的哩?“我的剪纸是从心里出来的,我无法给你解释,但它自己就从剪刀下活了。”这话除了泾泾没人相信,他们都以为我老古板“传女不传男”或者留着什么绝活宁愿带到棺材里也不吐露半分。泾泾说我这种手法和她的写作差不多,都是意识流。呀,这是个新名词,她说我们凭得都是一种直觉。的确是这样的,生命树在我心里扎了根,到了时辰自然就长成了。我这一辈子,稀里糊涂活了这么久,能说清啥呢?老天爷给了我一把剪刀,从此我就只有一纸相伴。
我大概只能说清楚一件事:明天早晨如果我醒不来,将再也见不到日出,还有很多想铰的东西就再也铰不了了。这样想着,每天八点钟我就上炕钻被窝眯着。老头子看他的电视,我睡我的觉。冬天的风比前些年柔和了,即使呼呼地刮,也感觉不到刺骨的寒冷。掖好被子角后我就自顾自静静地躺着。村子里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叫,邻居的牛跟着哞哞两声,院子里鸡也突然地咯咯嗒一声,猪在圈里哼哼着。炉火在这漫长的夜里默默燃烧着。老头子偶尔说一句什么,我愿意听见就搭个腔,不然,我就猜羊圈里的羊在咩咩什么,是晚间没吃饱,还是哪只母羊要下羔了。当然,这些家务事儿老头子不用我操心,近年来我只管擦好剪子,铰好我的纸。早晨我要看看我的土货,再去地里看看为自己选好的坟地。我就靠这个信念支撑着,老早起来溜达,迎接初升的太阳。这时节,恰是黎明之前,村里最静的时候。小屋里的土货我从二十年前抚摸到现在,二儿子说快被我盘包浆了。百十户人家,我沿着村外的小路到地里,来回1000多步。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刚露头,它照着我,我望着它,我们这样看了彼此92年。
是的,我早已步入垂暮之年。在人间游荡这么久,你如果问我活明白了什么道理,那就是不要活在别人的嘴里,我命由我不由天更不由人。我是民国二十三年出生的,生下来谁都说我命不好。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看的,说得好像他们有天眼一般,他们连自己的命都说不好,如何从开始就断定别人的一生。所以,我从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唯一在乎过那次,让我后悔了一辈子。不过,我这个苦命的人,早早地把他们都送走了,我却还好好地活着。耳不聋,眼不花,背不驼,腰不弯,牙口好,除了满头银发还有满脸的皱纹,你再也看不到我老去的痕迹。
奶奶说30年就是一世,照奶奶的说法,我已经活了三世有余。我娘说12年就是一个年轮,照她的说法,我已经活了七轮有余。再有20多年,就要活四世了。或者再有4年,就要活满八轮了。
九十年前的事儿,谁还会记得呢?我说我记得,孩子们都觉得我在吹牛:两岁的小人儿能有记忆吗?怕不是自己说得多,把自己都说信了。同龄人只剩下我和老伴,村里老人先后都去了。可能是这二十年采访我的人踢破了门槛,三说两说我也在他们的口中笔下勾勒出自己这近百岁的人生。
每天从外面回来,看阳光照耀着我家的五间瓦房一处院,心里亮亮堂堂的。老大一家子奔了大上海,老二一家子奔了凤城县,闺女嫁到了凤城镇。偌大的院子,一群羊,几只鸡,一口猪,还有两个黄土埋脖颈儿的人,倒也不寂寞。大门上,是我照自己的样子剪的小狗。不单单因为我属狗,是觉得狗能看家护院,虽然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无须防着谁,我的家本不需要一只狗来看护,然而狗这一辈子挺不容易,为了一日三餐活得谨小慎微,保不齐随时会被谁看上杀了炖肉吃。我就容易吗?为了活着,愣是成了这个狗样子。我抬起黑黢黢的手,擦擦浑浊的眼角。
村子上空飘着缕缕炊烟,它们直冲上瓦蓝的天空。屋后的几棵槐树上,麻雀叽叽喳喳飞来飞去。说起这几棵槐树,还是十多年前从窑洞搬出来时种下的。人都说槐树寻常也就活个十几二十年,我却不以为然。我们老房那头门口的槐树怕不是有六七十年了。高大茂盛,宛如一座金字塔。槐树哪有那么脆弱呢?风雨来了,它们默默地伫立。严寒来了,它们静静忍耐。对了,今天要铰一棵槐树。它们把我看了几十年,我把它们也看了几十年,值得被我铰出来。春天谁陪我一起为它们浇水来着?要铰上呢。夏天谁陪我一起为它们施肥来着?要铰上呢。秋天谁陪我在树下捡落叶来着?要铰上呢。冬天谁陪我数过它们的年轮来着?要铰上呢。吃过槐花的,爬上槐树的,甚至在槐树上做窝的……看过它们的,它们看过的,都在彼此的生命里,渐渐成为生命里的一部分,都要铰上呢。泾泾说我铰的生命树,是别人学不来的,比她奶奶铰得好上不止一星半点儿。
总而言之,当泾泾进屋的时候,我正坐在炕上铰窗花。我说不接受采访,电话里不就告诉你了吗,我语气里的拒绝还不够明显吗?奶奶,是我,我是泾泾。管你是谁,我边说边抬起头来——我都不接受采访,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换成了嘴角的微笑。我看着她的睫毛,她的鼻梁。长睫毛,高鼻梁,一下子有些恍惚。好,为了你我就破这一次例,老头子,去把老大拿回来的那罐好茶沏上。我手底下的活计没停,但也没再说什么,铰东西不能一心二用,我还不清楚泾泾对剪纸懂多少。泾泾从包里掏出剪刀,像三十岁的我一样虔诚,没有没话找话,只是不错眼珠看着我。一把剪刀如同我的第六根手指,不,更像是我的另一双手,天生合该长在我手上,上下翻飞间,一朵荷花已然变戏法似的在我手中绽放。
泾泾懂我:不是藏私不愿意教,有些东西真不是学来的,大抵是个人的天赋加悟性。泾泾说这话的时候,她忽闪的长睫毛还有高挺的鼻梁灵动起来。我铰的生命树,有我的气息。就像孙男娣女们常缠着我让我给他们讲生命树的故事,他们都觉得我活到现在肚子里装满了故事,不然剪刀下的形象都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们不知道我是个笨嘴拙舌的人,不会讲故事。我一直觉得讲故事必定和泾泾研究课题写论文似的,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我并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从哪里讲起。
我只记得这一路走来的磕磕绊绊,如果你们真想听,那就搬个小板凳,坐在炉火前,我们随便唠唠。
要么就从窑洞说起吧。其实窑洞住上几百年是没问题的,不知怎么人们都从窑洞搬了出来。我们家是最后一户从窑洞里搬出来的。你不要看窑洞土里土气的,窑洞养人哩,土生土长的农村娃一把黄土能保暖遮阴,黄土地养育着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呢。
当然,这不是我住的第一个窑洞,却是住的时间最长的。窑洞坡上这棵槐树,是我七十年前嫁过来时种上的。奶奶说她不能一直一直陪着我,但槐树能。奶奶说的话我大概连标点符号都记得呢。
“奶奶,我不想嫁,人家会笑话我的。”
“谁笑话让谁笑话去,能活着就行。”
那时我第一个男人走了三年,我多大来着,20岁吧?对,20岁。我从人生中第二个窑洞又回到了老窑。没人上门提亲,十里八村的人都觉得我命硬,说我两岁时就把我大克死了。新婚没几年又把男人克死了。我们这边女孩子十五岁就早早许了人家,像我这样二十岁还没人要的寡妇,就成了村子里的异类,我一度觉得生无可恋,同龄的巧梅已经嫁到四里外的村子做了母亲,我还和奶奶住在家里。奶奶说,女,你有剪刀,你能铰东西,你怕什么?他们没眼光罢了,我女是大福之人,福气在后头呢。
两岁多的时候,对,2岁多,冬天嘎巴冷。你们不知道那是多冷,但我的手脚知道。手裂口子,脚后跟冻得流脓。大地知道它有多冷,凉风飕飕地从脚底往身体里钻。窑洞里四下都透风,下大雪的时候守着一盆火不出屋是最好的,不然那风刮过来刺得骨头生疼。大是被土匪杀死的,我甚至不记得大的样子,家里没有大的照片。只记得那个冬天格外冷,冷得我的手脚似乎都失去了知觉。奶奶没哭,手里的剪刀没停着在铰东西。妈妈哭着,也在铰东西。好像只有铰东西才能让她们的痛苦轻一些。五岁的时候,妈妈也离开了窑洞。空旷的窑洞里只剩下一老一少。五十岁的奶奶,五岁的我。大爸二爸他们哥六个早早成家分了出去,寻常会回来看我们祖孙俩。奶奶忙完活计,就在炕头铰东西,奶奶的手巧得哩,在那苍白的岁月里,唯有奶奶的剪纸为我们的生活添了一抹亮色。“女喜欢就试试看。”奶奶见我一盯她剪纸能不挪窝坐上一天,把剪刀递给我。我毫不含糊,从窑洞坡前的槐树下捡了槐树叶子,学着奶奶的样子剪了起来。村里人都纳闷地问奶奶:“怎么从不见女出来跑着玩?”“女有天赋,她爱剪纸,在家剪纸呢。”“屁大点儿的孩子能铰出啥来?”“还能铰出啥,你能说出来,我女就能铰出来,我女随便铰啥都比你铰得好。”奶奶从不吝啬夸我,我更加迷恋剪纸,仿佛一天不铰点啥这一天就空虚得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
天上飞的蝴蝶,院子里的鸡鸭鹅狗,水里的小鱼,河边的垂柳,要铰出来陪着我。窑洞里的炕沿边窗户上,倒贴上几个福字,奶奶说福就会顺着我的剪子来了。我能看着奶奶铰出来的样子,也铰出一个大。再凭着我几岁的记忆,铰出一个妈妈。有时候人一走神,就会把手铰出血,奇怪我从来不觉得疼。血和红色的剪纸融为一体,似乎想念就不再让我疼。不铰东西的时候,我就在大门口眺望着远处,那是妈妈的方向,我盼着有一天她能再站在我面前。
男人是病死的,难不成命和命还能相生相克不成吗?原本我和他有说不完的话,我嫁过去后主内,他主外,家里大事小情没让我费过心。就这,他恨不得把时间掰成两半用,做完田里的活还要回家洗衣做饭。“你的手是用来铰艺术品的,糙活儿我做。”老天爷看我过了几天好日子,把男人叫走了。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整整三年我心如死灰,心如死灰的时候,我也学着奶奶和妈妈的样子磨剪刀铰东西。剪纸三分手艺七分剪刀,必须把剪刀磨好趁手。看着一片片树叶在刀下被我铰成各种图案,果然心里稍稍好受一些。我还是沉默寡言,再没有人懂我的剪纸。巧梅说她家隔壁有一个小伙,人不帅,老实巴交的,就是家里穷点儿,托她给我说亲。
男人走了,我心里想着不会再有人对我比他对我更好,可是日子总还要继续过。爷爷走后,奶奶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不也活过来了吗?我不能让奶奶为了我吃不好睡不好,人日渐憔悴衰老。老天爷到底没给我孝敬奶奶的机会,长期饥一顿饱一顿地,奶奶的身体已经扛不住岁月的摔打。奶奶临终前死命攥着我的手不松开,我知道奶奶不放心我。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一辈子我们做祖孙还没有做够,我却不能自私地让奶奶死不瞑目。奶奶剪纸时爱唱:皂角树哗啦啦,十个女娃卖那哒。大姐卖给对门子,又能扎花缭裙子。二姐卖给刘皮子,又能摸牌掷骰子。三姐卖给连墙子,又能杀猪翻肠子……卖儿鬻女的年代,我这种拖油瓶被送被卖都不稀奇,但奶奶说老田家祖祖辈辈都是手艺人,哪有手艺人吃不上饭的道理?奶奶百天之后,我收起了剪刀,因和巧梅家挨着,我一狠心咬牙改了嫁。我和巧梅从小不是姐妹胜似姐妹,这墙那院有个照应。后来,逐渐体会到妈妈当年的难处。兵荒马乱的年月,人的命轻如蝼蚁。饿死的,被杀死的,人间见天都是生离死别,只要能活着就好。
1958年的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我25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每天怕孩子冻着,怕孩子饿着,有一口吃的宁可自己忍饥挨饿,也要给孩子们——我的妈妈当年改嫁,一定也是情非得已。攒了二十年的思念在那一年像是连雨天的雨水又细又密,挡也挡不住。我带着两个孩子去看妈妈,几十里的山路长得哟,二十年才走到。我和妈妈一样,满肚子的话也说不出来啥。我看着妈妈,妈妈看着我。晚上孩子们睡了,妈妈拿出剪刀开始教我剪纸,确切说是剪纸给我看。一把剪刀在妈妈手中上下飞舞,直看得我眼花缭乱。左铰铰,右铰铰,上铰铰,下铰铰,我还没弄清楚妈妈要铰啥,只看到红色的纸屑飘然落下,昏黄的油灯,灯芯滋啦作响,映照着简陋的屋子,映照着孩子们稚嫩的小脸,映照着妈妈沧桑的脸庞……灯光中妈妈和奶奶的样子像极了,就连哼的小调都如出一辙,铰啥唱啥,唱啥铰啥,我一时恍惚,竟分不清眼前的是妈妈还是奶奶。
妈妈十年前为我铰了全套喜花:鸳鸯戏莲,老鼠吃葡萄,蛇盘兔……临走,妈妈猫着腰从箱子底一件一件取出来,捧到炕桌上。“看明白了吗?”妈妈略有些不放心,我点点头,看明白了。妈妈和奶奶一样,没有画稿,没有样子,能铰龙凤,能铰老鼠打洞,能铰山水,能铰鸭子扁嘴,能铰兔鹅,能铰鱼戏天河……原来,妈妈和我,我和妈妈,我们都在彼此的剪刀下,一把剪刀就是一生剪不断的亲情。
那十年,剪刀差点儿生了锈。一直到80年代,我才又重新拿起了剪刀。村里老老少少的女人多少都有手艺傍身的,蒸花馍,刺绣,做香包,捏泥人……但那十年,没人敢肖想艺术。生活里只剩下担柴挑水洗衣做饭打狗喂鸡,不能铰东西但能用眼睛去看,去揣摩,睡觉前白天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像过电影似的,什么东西要怎么铰才更逼真。
日子好起来了,儿女们各自成家立业。55岁就做了祖母的我,既没有和大儿子生活在一起,也没有和小儿子生活在一起,更没有去闺女家,我们老两口有自己的生活。老头子种地放羊,我终于可以继续铰东西。
巧梅我们俩打小一起长大,还是她给我介绍到凤村的。她比我早嫁到凤村几年,她铰啥都有个图样,像她的人生有模有样。我是随心所欲去铰,就像我的人生没有规划。
不瞒你们说,其实我15岁那年喜欢过一个人,不,爱过。你们不要笑话老婆子我谈“爱”这个字眼。那是1949年,25岁的他在镇上识字班做老师,瘦瘦高高,白白净净,忽闪的长睫毛爱死个人,高耸的鼻梁像隆起的小山一样坚挺,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一点儿都不突兀,甚至竟然格外帅气。我是说,识字班没人不喜欢他,可是,唉,巧梅说他早就结婚了,就算没结婚也轮不到我。我明白巧梅的意思,我命硬没人敢要。我再没去过识字班,和奶奶相依为命,饭都吃不饱哪里有条件上学?况且人家是书香世家,我大字识不了几个,他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泥。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现在黄土都埋到我的眼睛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泾泾来我家之前,我从不接受任何采访。采那玩意儿干啥,巧梅总觉得我铰东西像她一样有图纸,她不止一次问我要看我的图纸。剪纸罢了,要什么图纸,都在脑子里呢。我70岁那年,80岁的他走了。他去得很安详,最后一眼是看向我的,他的笑容里一定有我想要的答案。我忽然觉得,心空了大大的一片。也不是忽然觉得,也许这多半生,我的心一直都是空的,像荒芜的庄稼,无从安放。我该在心上种点儿什么,不然它死了,我该如何呼吸。纵使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不想让他们早早没了母亲,无论何时,我该是他们归来时的一盏灯,是他们回首时的一棵树。
巧梅准备参加市里的展览,我对那些虚名毫不在意,巧梅说:“田女,我与你明争暗斗了一辈子,这一次,我们公平竞争。”
我并不想和巧梅一争高下,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争什么呢?怎么争还能争过命不成?再说都是手艺人,各有千秋,且手艺本不是用来比较的,平白污了手艺的名声。不过巧梅提到了公平,我知道她心里愤愤不平:为啥谁都觉得我的剪纸胜她一筹,为啥她的孩子有事儿宁愿和我叨叨。好,那就让她不留遗憾。
“可以,如果我得金奖,你给我一句实话。”我想问问她当年用了什么手段——虽然不重要了,还是要做个明白鬼。
“能行。”巧梅答应得很痛快,也许她知道留给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巧梅天天构思画图,门都不出,我猜她想“神剪”这个名号快想疯了,除了展览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我和没事儿人似的,日日背着手四处闲逛。逗逗猫,看看天儿,晒晒太阳,生命树在生命里,没在图纸里,不是吗?
你们说这世间什么最公平?人心?时间?不,剪刀最公平,你铰掉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剪刀知道,唯独这锋利的东西最公平。纸张像我们的生活,铰多了浪费,铰少了不成型,只有不多不少刚刚好,才最好。这就和打小玩的“石头剪刀布”的游戏似的,石头赢剪刀,剪刀赢布,布赢石头。他赢了我,我赢了她,她赢了他。游戏规则简单而公平。
比赛结果当场宣布的,巧梅血压上升,没等颁奖结束,人就进了医院。她弥留之际,我终是啥都没问,问啥呢?知道了怎样,不知道又怎样,一辈子不都过来了吗?但没想到等来了巧梅一句对不起,她说她偷了我的人生。我的眼泪一下子像泄闸的洪水止不住。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哭。大,第一个男人,妈妈,奶奶,他,生命中顶顶重要的生命一个个离开,我没有哭。此刻,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我的人生哪里是谁能偷走的呢?生命一直在这里,我早就释然了——生命就在那里,谁偷得走,是我的永远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也强求不来。人家不都说吗,舒服的关系不费力。巧梅嫁给他,幸不幸福,只有巧梅自己知道。巧梅握住我的手,我也回握住她的。那一刻,我们仿佛握住了匆匆走过的岁月。
5岁那年,村里孩子除了巧梅没人和我玩,他们都说我是催命鬼。“别怕,我陪你玩。”巧梅和我个头差不多,却像姐姐一样哄着我,她也瘦小,只是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看着就比我机灵。
接下来10年,我们要么一起躲防空洞里,要么一起跟着村里的大孩子去拔野菜,干农活。最快乐的就是看着长辈们绣花剪纸,我们在边上琢磨。村里女娃到6-7岁上都要亲手做一双“巧孩儿”,做好后烧掉,灰是完整的就代表女娃巧,遗憾的是只有我做完烧了的灰是散的。“没关系,那些都是骗人的。”巧梅把它面前完整的灰一脚踢开,“瞧,我的不是也散了吗?”
15岁那年,国家开始有了扫盲班。“我要结婚了。”从班上出来,巧梅笑成了一朵花。不善言辞的我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那10几年如果没有巧梅,我怕是捱不过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缠足的巧梅比我还不容易,至少我还有奶奶罩着,一双脚得到了解放。巧梅母亲病逝后,她父亲娶了续弦。有了后妈也就有了后爹,巧梅只想早点有个自己的小家。
成家后的巧梅无论在家里外头都想占个风头,从民国九死一生才活过来的她,人到了新社会,思想还留在旧中国。泾泾父亲和几个姑姑长大后受不了巧梅的专制,都早早离开了家。泾泾和奶奶巧梅不亲,很少回来。那次我允许泾泾采访七天,是因为泾泾说:“我爷爷说田奶奶的剪纸是从心里出来的。”这七天,胜过我和巧梅七十年的路——不,路和路没有比较。我羡慕泾泾年轻,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但没有丝毫嫉妒。泾泾佩服我剪纸剪了一辈子,跻身为国家级民间艺人,她亦没有丝毫不平。为了一个“懂”字,我们成了忘年交。我想,若没有泾泾,可能没那么多人知道我。不过若没有我,可能泾泾的课题还搁在那里。
我要送给怀孕的泾泾一棵生命树,不对,我要当着泾泾还有晶晶的面再剪一棵生命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