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寄梅花

高标独步本无双,一枝为谁折

本文参加#青春不一YOUNG#征稿活动,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且未在其他平台发表过。

俏皮的风铃在半空戏耍飘荡,

小床像一块超大的粉色棉花糖,

地毯依偎着身材厚实的地板,

墙壁像四方隔壁商店老板娘手作的牛轧糖。

我的睫毛做了眼球的梦幻翅膀,

一切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而奇妙,

这是只属于我的王国。

正欣赏遐想时,远处小梅女坐在花床上悠悠唱道:“睡你麻痹起来猜!怎么猜都猜不对!人生就是这么怪,得意需尽欢!”

刹那间,可爱的轮廓消失了,整个王国分裂成无数碎片,被海马体收编。唯独那首口水歌越唱越嗨,这魔性的声音就像爱丽丝最后着急的大叫一样,把我拉回了现实。真是“无端却被梅花恼,特地吹香破梦魂”。


我想,我很难猜出那个赠梅人是谁了。这种托人寄物又不肯明白表名的行为,本就令人费解。如果硬着头皮仔细分析其人和他的动机意图,而后从成百上千的可能中准确选出正确答案,唉,简直复杂到了可以出书的地步。

不过呢,有真花做参照,做起事来得心应手了许多。我想。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正坐在绣架旁赶制一幅客人订做的《腊梅山禽图》。不远处的书桌上,那一枝小小的腊梅蜕去了梦中顽皮和昨日傲骨,娇柔倚靠着水盂,安静地似是入了她自己的黑甜乡,真是可恨又可爱的冤家。

(北宋)赵佶•腊梅山禽图

“不可说啊,冤家,不可说。”

当我问寄梅人是哪个时,那个兼职邮递小哥的伙计如此答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说。

我点头做理解状,毕竟这傻娃从小就这样。从破孩长成汉子,人事物变迁无数,可他呢,还是像初见时一样蠢萌、执著加努力,大概这就是本性难移,就像我的中二、胡思乱想和随遇而安那样,是上天赋予的基本属性吧。

“不给提示,三次机会,一天期限,猜错无咎,猜对有奖,奖励照旧保密。”

哎哎,这个猜猜猜不是我的童年阴影吗,因为想太多我差点为它得了失眠和焦虑症,后来我说什么也不跟小伙伴们玩这个游戏了,他们当时笑我输不起爱面子,嗯,从某种角度讲这说法没毛病。

能记住十几年前的微末小事,并且把它提出来的人,除了我爸妈也只有那时候一起疯玩的发小了,我遏制住了自己不断发散,想分析他们会不会讲给某甲,某甲再告诉某乙,然后丙丁戊己无限传播的思维。大多数人听了会忘记,再者哪个陌生人会无缘无故给我送花呢,博爱传天下,激励自主创业者,援助传统手工艺人?怎么可能。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是,把花送到我手上的人竟是眼前的他。

他姓陈,小时候不恋妈妈粘姥姥,偏偏我家跟老太太最好,于是我与他自小熟悉,都学着老人染上了听戏唱戏的癖好,寒暑假一起玩闹,不知打了几多雪仗、偷过别人多少瓜。后来我出门学手艺,他上了高中,一晃就是三四年不见面。万万没想到,再相遇是在离家千里远的某城某快递站,取件的他认出了给客人寄绣品的我。

他乡遇故知,免不了吃饭叙旧。畅聊后才知道他正跟几个大学同学一起创业,我则努力奔走,寻找客户,回到家夜以继日地赶工,只期望房东大发慈悲别再涨房租了。

别后几天,陈打来电话,说团队里一个伙伴单飞了,合租房里空出个位置,要价比我住的小屋便宜不少,问我要不要结个同租之谊。

一周后我出现在了他们中间。陈经过一段时间观察,看我冷冷淡淡,天天苦干的样子觉得很奇怪,于是变着法地拉我玩耍,介绍男生给我认识,然而本人毫无改变。

当他手边的朋友全部介绍完时,他十分认真地问我,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我告诉他,别闹了,我蛮喜欢清灯自守这个词的。

他用看傻狍子的眼神端详了我一会儿后,正色道:“赌五毛,你会食言。”

我跟他赌了。

半年后陈创业失败,很快找了家公司安心上班,时常出差应酬,这本是他兴趣所在,故而一直做了下去。

有次他突发奇想,要兼职做个邮递员,帮我们给亲故带点东西,或把亲故给我们的东西扛回来。可是时间长了大家总会不好意思,所以他大概有一年没变身成邮递小哥了。那么到底是谁还好意思使唤他呢?

“该不是你姥姥吧?”我假装自信地说。

“错,扣除一次机会,你还有两次机会!”

“那我回屋好好想想,明天见。”

我刚转身,就听他支支吾地说:“那个,蜡梅山禽图进度怎么样了?”

“快了,明天一定可以完成!等等,是师母,她知道我最喜欢素心蜡梅,她又是宋徽宗迷妹,对我们知根知底,这些年暗中支持我,还怕我不收钱,所以才托你下单,让你带花给我,对不对!”

他眼睛一亮,虽然只是转瞬却被我捕捉到了,于是我的自信心充满了每个细胞,窃喜这么多年终于翻了身!谁料一盆冰水当头泼下:

“精彩,但是很遗憾,你只剩一次机会了。”

“再见!”

想到这些,再看看即将完成的绣品,我心中喜忧参半。喜得是完成这一单后,没什么大事我就要回家过节了,忧的是我猜不出那个人到底会是谁。要不,到时戏耍下陈,我就猜是他,对,我就是这个主意!


“baby

你妈妈一直说我老土

我就找了村口王师傅烫头

她就不会再来拆散我俩

……”

是我妈妈打来的电话。如果没有她,我会忘记今天是我生日。许多温情言语之后,母亲大人又抛出了那套大法:

“还没有女婿吗?”

“没。”

(摽有梅,其实七兮!)

“过了这个生日就二十五了。”

“周岁二十三!”

(花信匆匆度。)

“我觉着你爸从心看中王家儿子了,总上他家去,夸他家风景好,饭菜口味好,小伙子聪明,父母老实,说是户好人家。要不过年你回来,去见个面?”

“人家是还行,听我爸说开饭店的,一年最少五六十万的净利润。可是人呢?比我大八岁,都三十多了,这就算了,他身上还有治不好的病,他爸妈只想在他死前找个人给他生孩子,所以才会说出只要肯嫁过去生娃,我什么都不用干,穿金戴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些话,都是你们告诉我的啊。怎么,怎么还让我嫁?我是身高、情商、学历三低,但我生就完整,才不想世俗地去寻找另一半呢。

哦,还有那个媒人说的名声吧。真可笑,一个老人,一心想把手艺传下去,十里八乡很多人怕吃苦又觉得不赚钱,所以不愿意学。他托人在网上发帖,自曝地址,表示可以免费教授而且提供食宿,老人家腿脚不灵活了,再帮他洒扫做饭就好了。当时包括我在内有五个人相信他,去了他家,最后剩下我一个人,为什么?因为有人把这个当耍子,新鲜劲过去就走了,有人还有别的出路,我就看得见眼前一条道,它对我来说够体面也高雅,主要是刺绣能够创造美,这是我一直向往的啊。有了追求和信念,我觉得整个世界美好起来了,所以我跟师傅学了三年,直到怹去世。我不明白这怎么就被传成我‘去傍有钱老头’了,我不懂诽谤一个已经作古的人,败坏一个未婚姑娘的名声有什么乐趣,但我倒是对‘人言可畏’四个字有深刻感受了。”

“你巴拉巴拉说这么多,不跟就不跟吧,可是你想找什么样的呢?”

“我想想,刚退学那会儿,我被人紧追,哭着答应了,两天后他说自己还有女友,于是我又哭着跟他说分手。

痛定思痛,我决心定标准,要美,要有才,要男神音!因为这些标准,我见识了许多斯文败类,吓得我再也不敢只看表象取人了。

后来,我想寻找一个如兄,如父,如师,如友的汉子,最好他也能像我一样喜欢戏剧、诗词跟传统文化。听过这话的人都摇头让我清醒点,正视现实,这种男人比大熊猫都珍贵稀有。我不听,我不信,没过多久,被我遇到了个如友如兄的汉子。一开始还不错,最后发现缺了如夫一项,怎么可能谈得下去呢?然后就没然后了。

从我离家到今天,我再没有恋爱过。经历多了,看得淡了,反而说不出个样儿来。只是心里有个感觉需要被触发,就这样。我今天可是跟您交了老底了,您以后能不能甭问这个问题了啊。”

“好好好,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呢?”我妈锲而不舍地问

“不知道。”

(思公子兮不敢言。)

“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逗你玩儿啊。”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老家是哪儿?”

就是我所在的城市。只是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多大了?”

二十七岁零一个月。许已成家了。

“怎么称呼?”

姓蔡名真。

“父母怎么样?”

好,只可惜父亲故去了。

“长什么样,发个照片看看。”

丰姿俊秀。

“你怎么不说话?”

“我,忙。我得赶快把这幅画绣好,今天期限就到了。咱回家再说哈!再见么么哒!”

挂断电话后我长舒一口气,复拿起针来,不敢耽搁时间。

“我帮你数着,一,二,三,四,五……真好。”

在我脑中,他的声音随着针的起落忽高忽低,唉,他是什么样人,我是什么样人?要着无用的念想做甚。

挂钟懒懒地向着九点十五分行进,我带着反复检视过的成品去找陈。

咦,大白天怎么怎么关着门?我敲门,“在吗?”

“来啦!”陈急忙回道。

嗯,今天速度有点慢了,是睡了个懒觉被我吵醒的吗?

我双手捧着绣品,无聊地望天,脑补他慢的原因,不禁笑出了声。

在我想要收回笑容时,门竟然被打开了。我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就愣了几秒钟,我想我看起来一定很像个表情包,或者是接东西游戏里那个小人儿。

“梅姐儿。”

这声音好熟悉,还有称呼。话说当年有两男三女去拜师,老人家按年纪、性别加上他的印象评断,以松竹兰菊梅给五人取了号,平时就松哥儿,兰姐儿地叫着,而我就是那个梅姐儿。

起初我们都觉得这称呼有些别扭,常有被当猴耍了的错觉。直到他亲儿放假回家,听他也是“哥儿哥儿”地叫,方才惭愧误解了老人心意。后来姊妹兄弟分散天涯,师父作古,全世界还会这样叫我的异性屈指可数。难道?

我恢复正常姿势,怯怯地朝身前看了一眼,只一眼便觉得心跳漏了半拍,果然是真哥儿。

(海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来不及细品惊喜的感觉,我顾着体面赶紧回道:“蔡家哥哥。”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好久不见了。”他笑说。

(清扬婉兮。)

“大概有三四年了吧”

我跌入了回忆深渊。

他替我拿了图,“是三年零十个月又二十九天。”

啊,是呢。那天是他送我去了车站,一路无话,只最后道别时, 他拿出个荷包赠我,又再三说着“珍重”。

“所以是三颗吗?”

我惜那香包是真哥儿手绣,又爱它香雅沁心,所以时常带在身边,即便如此,我也只觉得这是个普通香囊而已,直到中秋合家团圆时,被几个顽童从腰间扯走,解了带,口朝下,恰巧一阵风过,香粉末纷纷扬扬,呛得孩子们或咳嗽或揉眼,扔下布包就跑。

我正想发作,却见粉末间有颗白珠滚落在地,这么小应该不会是珍珠,更不可能是香囊被欺负哭了。

好奇心驱使着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它跟布包拾了起来,右手指稍一揉搓,一颗红豆便现了原形。左手又摸到了颗粒物,取出来看,又是两粒。随后我像个尝到甜头的小孩般四处寻找,庭院,角落,只希望再找到一些。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你看到了啊,果然看到了。那又为什么不回复消息呢?”

“我怕是庸人自扰。”

看到红豆后,我转天就回到了这城,可是师母说他出国了,叹叹。

“我也是这个想法。”他自嘲样地一笑,展开了绣品,细细端看。

我恍然大悟,“这图,是你为师母订的?还有那枝腊梅……”

他点头,眉眼含笑,正要开口,却听到一人慷慨激昂地说道:

“恭喜你答对了!”是被晾了好久的陈。

真哥儿望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怎么这么早就承认了”,而陈则对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看起来你俩早有预谋啊,逗我玩的吧!”我说。

蔡某忽然一脸正色道:“我是主谋,任你发落。”

陈举了举手,“我是从犯,但我有话说,他啊,临行前自个儿动手种的蜡梅,委托他妈照顾了三年多,去年以为能开花,结果消苞了!今年他回来了,那花就开了,你说巧不巧,你还说这叫,哎叫什么来着?”

“怜君特地开。”

他俩简直是无缝对接,我莫名想让他们说段相声给我听。

陈不知什么时候跟他肩并肩站在一起,苦口婆心状对我讲:“怜君特地开!”然后朝那人方向努了努嘴。

“认取东君深意!”我说。真哥儿忽然逼视着我,一番眼神交流后,相视一笑,我拿出一块钱递给陈,“愿赌服输,剩下的五毛不用找了!”


“后来呢?”

问话的孩子是我堂姐的女儿,这段时间他们都很担心我,所以时常留个人陪我说话,但他一直存在于我的心里梦里,我并不孤单。

“后来,真哥儿成了你小姨夫,永久性的。我俩投桃报李,撮合了陈和一个跟他一样热爱生活的女娃,他俩现在各地穷游着呢。”

她摩挲着我与真哥儿重逢当天拍的照片,忽然将背面朝天,斑斑泪痕和两行小楷又出现在我眼前。

“小姨,这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是谁写的?你跟小姨夫的笔迹太像了。”

“是我。”

“对不起小姨,我当初不该跟着他们胡闹,抢你香包的。”

我摸摸她的小头发,“其实在我心里,我们俩应该谢谢你们呢。只是那句话太伤情,以后莫再提了,宝贝。”

“小姨夫,为什么去的那么突然,我问妈妈她不告诉我,你能告诉我吗小姨?”

我摇头,“世事难料,天意无常。可能我在他身上用光了自己所有的人品吧。人生一世,能得到知己挚爱,已经是大幸了,与他相伴一天也是赚到,一年多,老天待我不薄了。说到底,不过造化而已。”

可怜黄梅花叶不相见,宜蜡梅者清瘦僧。

更可怜,蜡梅不是梅,就像胡萝卜不是萝卜一样,只是古往今来有许多人将太多复杂情绪杂糅,强加其身,强名其名,花儿何辜?

“故事讲完了,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摇头,“这结局不好,再讲一个。”

“拒绝。”

“那就让你回去好了。”

睁眼坐起,只见天地早在黑色帐幔内沉睡,难怪会有这样荒唐的梦境。打开手机,看时间正停在5月20日00:33,我不禁露出了一个单身狗的微笑,更深刻地体悟到了何为造化弄人。

噫!黄粱一梦果有其事,我想我需要看一出《南柯记》平复一下心情。

二零一七年五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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