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谈“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章
从苏格拉底时代起,人们就不断讨论“认识你自己”。到今天,“做我自己”这类命题,差不多已是政治正确了。然而,“我是谁”依然是一个问题。
康德曾将自己的哲学概括为三个问题,一是我能知道什么,二是我应当做什么,三是我应该希望什么。这三个概括成一个问题就是:人是什么?将此落实到具体的人上,就是“我是谁”,甚至可以说,这个世界的一切问题都可归结至此。
人大约都会有这样的体验,经历一些日子,就会陷入某种沉重的虚空中,即使生活顺利事业成功,人也会怀疑事情本身,会问: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在打破某种原有的平衡后,人开始重新意识到自我,这个就是自我意识了。
从反省的意义上说,人并不能总是那么清楚地意识到自我。在个人的成长之路中,孔子的一句话对我影响很大,并且常读常新。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观察一两岁的婴孩,父母带他去超市时,总是说,“我们一起去”,而不是“我和你去”。婴孩进超市,见到想要吃的东西就会拿,拿到手就要吃,一点都不见外。在婴孩的世界里,我与世界是混同而没有明显区分的,而我们说“认识你自己”,首先就是意识到自己与世界有区别。这样,人才开始神秘的人生之旅。
人再长大一些,身体更强壮,精神也更独立,开始以饱满的激情去探索世界。所谓“十有五而志于学”,青春期的少年心中似有某种力量在鼓荡,虽然常常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他们向外扩张自己的精神领地,目空一切又学习所有。人类的好奇心带领着人去寻找一个更新的世界,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实际上也在寻找更活泼的自己。这里有无限的可能性,也自然有巨大的风险。但青春期最妙的,正是这种开放性。
“三十而立”,这句话有多种讲法,一说立于事功,另一说立于礼。三十岁左右的人,已经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为此付出了努力,也懂得了世界的规矩。从内在看,人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建立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自我,人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的人生方向,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从世俗意义上看,人生也算得不错,但这种“立”正是以自我的僵化为代价的,他此时不再像青春时代那样对世界的一切充满好奇,既然“立”了,也就不再那么渴望寻找其他的可能性了。
哲人说,哲学起源于惊异,起源于好奇心。人类对意义的探寻就是从无数的疑惑中起步的,人总是想知道世界是什么,自己是谁。但好奇心也可以害死猫,推动人探寻世界的力量也同时成为人生的网罗,故庄子曰,“人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庄子》“秋水篇”说: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惠施的哲学立场是,要认识一个事物,需要有作为主体的认识者,还要有作为客体的认识对象,如庄子之于鱼,惠子之于庄子,这种主客二分的哲学思路,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基本方式之一。但主客二分的哲学有一个问题,就是作为认识者的主体和作为认识对象的客体永远分离。这里,主体必须相信客体向其显现自身,或者必须相信主体在不断运用自身能力作用于客体的过程中可以逐渐认识客体本身,但问题是,作为认识主体的“我”如何认识自身还是一个问题。以上述的认识方式,“我”需要将自身变成一个认识对象(即客体),但一旦将其变成客体,“我”马上就意识到,客体之“我”只是主体规定出来的一个对象,它在逻辑上是真实的但在生命上却是僵化的,真正的“我”还是那个主体之“我”,于是为了认识这个主体之“我”,主体不得不永无止境地重复前面的对象化过程。这样,人类永远寻找自我,而永不可得,如西西弗斯的苦行。
人类凭着我思,凭着理性逻辑认识自身与世界,最后还是有过尽千帆皆不是之感,像剥洋葱一样,满怀希望,最后依然苍凉。这其间,强大然而坚硬的自我就是主客不能通约的障碍,所以庄子说“吾丧我”,破除我执,道自显明。这样看,惠施的问题是,人知道鱼的快乐何以可能?但按庄子的意思,不仅连人认识鱼的快乐是问题,人认识他人,认识自身也是问题,然而我站在这濠水之上,就已经知道,当下即得,当下即是了。
孔子讲,君子不器。外在看,人不能被主体建立的成就、格局、思维、传统所限定,内在看,就是不能被这个僵化的自我所限定。所谓“四十而不惑”,就是说开始能不被我思而来的疑惑所捆绑,逐渐从理性逻辑的限定与挣扎中超拔出来。这是人生之妙,没有作茧自缚之经历和摆脱此种状态的冲动,人似乎又无法摆脱僵化的自我而达至通明之境。佛家讲,烦恼即菩提。不觉,就还是烦恼;觉了,当下便是菩提。
至于“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虽初有领会,然其中深处玄处,尚需时日体悟揣摩,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