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林妹妹:
一场我所不明白的变故,带走了最后一点企盼。
静静的日子即或如大观园里曲径通幽的清澈渠水,仍不能毁坏我心里你所给我的欢喜;只是,我原不知道,成天围着我的那些人,却慢慢的使我不同了。
潇湘馆里的翠竹,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她自己却要日日哭着老去了。
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十分的悲苦。
感情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怡红院里的那株海棠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
如今,用我意欲向禅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昔日的可珍可贵,而更看重我们曾经心底好似旧相识的人生初相见。
我心里恍惚明白,在同一人事上,如此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
不管妹妹是不是明白我的心,我生平只记得有妹妹你一人。
在我偶然的清醒里,我也安慰自己过,我说:“我有过许多的姐姐妹妹,挨过许多次数的责骂讥笑,做过许多的诗词歌赋,却只记得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徐志摩
林妹妹:
我喜你脱俗,不喜你猜疑。你穿上那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的鹤氅,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着不可名状的欢喜。
蘅芜苑的青荇,油油地在水底招摇,我却甘心做一棵潇湘馆里的竹子。
我的心里,妹妹是真的高贵。
大观园里,妹妹神采飞扬赋诗掷笔的时候当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寻常的,人人都认得的。
唯有潇湘馆你我独处时的素服,有我独到的领略。
妹妹,你定然不知,如今,她们不晓得的时候,我的意绪益发蚕丝似的绕着你;我心里多写一个颦字,我口里低呼一声妹妹,我的心仍旧为你多跳了一下。
你从前给我写罗帕时候也是同样的情形我知道,因此我益发盼望你继续写你的诗集,也使我从今以后,多得一点欢喜,多添几分安慰。
鲁迅
林妹妹:
我先前偶一想到妹妹,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妹妹是至清的清水做的,我便是泥做的须眉浊物;因而也不敢冒犯妹妹。
然而,今天看清了她们一干人的卑劣言行内幕,眉眼心里,大抵全是私心算计,便使我自信,我必须是自己贬抑到那样的人了。
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青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他们便管不得我了。
可我还是会记住妹妹。
我于今日在大观园里向妹妹对天赌誓:从今以后,我决定目不斜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这可憎恶的凡尘俗世。
朱生豪
林妹妹:
冷面扑春风,泪眼零秋雨,过了别离时,还解相思否。
妹妹,不要再日日悲愁花落人亡了,我只记得,你荷锄葬花的样子也是极可爱的。
而且,譬如你老了死了,我当然便去做和尚。宝姐姐不会懂我,袭人也不会懂我,她们都是一样的。
我心里喜你,也许并不为什么理由,虽然可以有理由,例如你聪明,你纯洁,你可爱,你是从不和我说那种功名利禄的混账话等,但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你全然适合我的趣味。
可你仍知道,如今我是无可奈何的,故不用挂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