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尘间红叶
01
在一个不足百十户人家的村子,是没有秘密的。打我记事起,听人说兰儿姐姐不是歪脖大伯的亲闺女。比我早知道的,是她本人。
大伯也没想过瞒着谁,他精明了一辈子,算计了一生。比别人想的多,看的远,也走的快。
姐姐很小的时候,每逢春节后的一两天,大伯骑着大金鹿车子驮着她,往北乡走亲戚。回来时,带回来许多漂亮衣服和零食。我围着她滴流乱转,姐姐随手赏给几颗糖。
大伯在镇上的政府部门上班,是个吃国家粮的。他家的生活比村子里的一般人,要好许多。可这样,姐姐拿回来的好东西,大家也没见过。
是她干爸干妈给的,衣服是干姐姐们穿剩下的,她好像并不高兴的样子。每次回来后,一个人守着一堆东西发呆。她说,这些都是人家不要的。
其实,我满蛮羡慕她的。干爸干妈对她真好,跑回家,我也缠着妈妈,给我也找个。
妈妈冲着我吼,她说,再胡说八道,把我送给别人。我不敢了,却藏在门后偷听了她跟爸爸的对话。
“真不知道,大哥咋想的。当初换了,就不该再舍不得。”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咋了,他做都做了,还不让人说了。瞒不住,全村的人,没有谁不知道。倒是你们一家子,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不是,当年没办法的事吗。”
“别唬我,他们是你情我愿。”
02
我站的腿麻了,总算弄明白了。兰儿姐姐是大伯同事的女儿,她亲爸跟大伯同在镇政府上班,关系铁。有次私下喝酒,谈起家庭琐事。大伯说,家里又添了个带把的,怕养不起啊。
那人叹了口气,他家里有四个闺女,老婆身体不好,再不能生育。一家老老少少想要个小子,盼星星盼月亮。
大伯趁着酒劲,说,干脆,咱俩家换了吧!
那人高兴地,忘乎所以,连连追问,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舍得?!
大伯使劲抻了抻歪脖子,红着眼睛,喷着酒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把酒杯倒立在桌上,拽着那人,连夜回家抱娃娃。
可怜我的四哥,眼睛还没睁开呢,睡梦里换了爹娘。
大妈是个高大,胖胖的女人,不爱说话,爱笑。村子里的人,说她有福气,一下子连生了四个儿子,还养了个闺女。
家里的事,她做不了主。连用亲生儿子换个闺女,她也听从大伯的。说来也怪,姐姐抱回来,一直扯着嗓子嚎,众人怎么哄也不行。大妈接在手里,揽着怀里,不大会儿,她安然入睡。
大妈对姐姐好,她像长在了蜜罐里。上面三个哥哥,谁也不敢欺负她。她是家里的小霸王,大伯拿她没办法,常常笑眯眯地望着她上天入地,胡作非为。
我老羡慕她了,出门在外,根本不用担心那群男孩子,吵嘴打架,她有那么多帮手。
03
姐姐没读过几年书,她不喜欢。赶集上店,她倒是一把好手。在家那些年,她帮着大伯照料鸡,卖鸡蛋,小算盘拨得噼啪清。
妈妈常说,她根本不是我们这家人,那股劲随她的姐姐们。没见过她们,可对着姐姐,也想像得出那家人。
姐姐的亲爸调离镇上,去了县里的税务局,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他渐渐跟大伯断了联系,唯一与他们家走动的人,是姐姐。
大伯把身世,说给她听,让她自己选择跟他们一家的联系。姐姐早知道,她依旧每年一次出门走亲戚。想让她认自己的亲生爹娘,一时半会儿,她做不到。
那个四哥,更是有意思。姐姐每年去,他却从来没有到这边家里。爸当官,他跟着沾光,中学毕业后直接招工进了税务局,成了吃国家饭的。虽然,这一切应该是兰兰姐姐的。
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又怨恨着。也许,这也是那边的意思。每天骑车上下班,去县里,必须经过我们村子,大伯的门前。
有一次,我妈和大妈一起走亲戚,回家路上。遇到一个人,他骑着崭新的车子,从后面赶上来。大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面无表情地从她们身边越过,渐行渐远。
直到看不到人影,大妈喃喃自语,“老四,他是咱家老四。”
我妈瞅着她,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了下来。“嫂子,别伤心。不能怪他,你生下他,还没给他吃过几次奶,让他怎么记得你啊。”
大妈“嗯”了一声,抹抹脸上的泪。“兰儿也知道了,这些年她跟着我们受委屈了。”
“哪有,没有你,哪有她。别怕,她不会不要你这个妈。”
04
兰兰姐姐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夜里,离家出走的。家里的人,不敢声张,悄悄地找遍了附近几十里的地方。
大伯犹如丢了魂魄,一个人围着村外的柴火垛 转了一圈又一圈,口里念念有词,唤着姐姐的乳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里冷冷清清,怎么能藏住一个大活人。
零下十几度的低温,蹲一宿,早被冻僵了。可那么精明的人,此时此刻犯了傻,不顾儿子们的阻拦,宁愿相信姐姐躲在里面。脚步踉踉跄跄,一夜间苍老的如同桥头蹲守的石狮子。
三天后,大伯从省里大城市,接回来姐姐。她把头发烫了,染成了红色,看见她的人,议论纷纷。说的难听死了,大伯和大妈一句重话没有,还私下给哥哥们上了课,过去的事,谁也不许再提。
我人小,还是经不住好奇心。趁着大妈叫我陪着姐姐的机会,偷偷问她,去了哪里?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姐姐跟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靠在一起。我指着他说,这个男的 是谁?她说,四哥。
那个四哥?
家里的。
我仔细瞅了瞅,是有点面熟。又想了想,发现一个问题。“你怎么和他在一起?难道你们一起走的吗?”我吓得捂住自己的嘴巴。
姐姐笑了,敲了敲我的脑袋。
我捂着被她敲疼的脑袋,看了看她。我还没哭,她的眼里流出泪来。
原来,姐姐喜欢四哥。四哥家里不同意,姐姐的亲爸发了好大的火,火速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催着他结婚。四哥知道,跟姐姐好,没人支持他们。
他竟然想带着姐姐跑,被家里发现了,追了回来。
“那你们怎么办啊?”我满脸的焦急,一看到四哥,就觉得他是我们家的人,亲。
姐姐摇摇头,“他一定被爸爸打惨了。”
05
家里出了这种事,传出去,不光彩。双方父母气急败坏,最生气的人,是四哥的爸,最想让他们一起的人,是姐姐的爸。
这分歧,无疑给他们老哥俩的关系,雪上加霜。四哥的爸指责大伯没有教育好姐姐,大伯也恶狠狠的问,她到底是谁亲生的?
那个人甩手而去,他说不允许姐姐再进他家门。
姐姐伤心的要命,大伯劝慰她,天无绝人之路,爸爸会想办法帮你们。
一个月后,四哥家里出事了。他爸被抓了起来,关进了拘留所。有人举报他,贪污受贿。以前那些在家里进进出出的亲戚朋友,一下子没了踪影。
孤儿寡母,急得火烧火燎,团团转。危难之极,大伯带着姐姐登门。安抚好家人,大伯又带着四哥进了县里。他跑上跑下,动用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关系。为那人求情开脱,收集证据。
争取了一个探望的机会,他跟四哥一起进去看他。那个人死死抓住大伯的双手,“你一定想办法让我出去。”
大伯说,“这个举报人,好像跟你未来的亲家有点关系。”
“他算那门子亲家,我根本不会跟他结亲。”
“那就好,我想办法让你先出来,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七天七夜,那人因证据不足释放。出来那天,他跟大伯又喝了一顿酒。这次酒后,他们成了儿女亲家。
06
婚礼前夕,大妈病了,乳腺癌。送进医院,要手术。医生开了刀,打开一看,没法治,又缝合了。家里人都瞒着她,骗她说,手术很成功。休息一下,就出院。
四哥来过医院,站在病房外,迈不动自己的腿。腿是软的,他需要扶着墙才站得住。望着里面围在病床的身影,她的儿子们,他不肯再走近一步。
自家妈妈劝他,她终归是你亲生母亲。
他迈不过自己的心坎,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要我?
哥哥们都在,只有我是多余的。
他站了很久,最后还是转身离去。
大妈被大伯接回家来,医生说,她想吃点什么,就给她买。其实,她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她说,这辈子的福,也享够了。
最伤心的莫过于,大伯。他精明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终究没有算过老天爷。他说,“别说傻话,咱等着儿女们的亲事呢。你不是最想听到小四喊你一声妈。”
她的眼中有一种从未见过的神采,点点头,又摇摇头,喘着粗气,“我怕我等不到哪一天了。”她制止大伯想说的话,“想想就高兴,他终于还是我的儿子了,他不认我也没关系,只要好好待兰儿。”
“妈!”
她艰难地抬起头来,门外是一对并肩站立的璧人。
end
我是尘间红叶,坚持将美丽进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