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出场的人物是四奶奶。四奶奶和我妈年纪差不多,但她满头的纯天然青发总是会羡煞旁人。四奶奶是我们大家族的一员,不知道我们两家在哪位祖先那里不小心已经出了五服,故论血缘,与我已然没了半点牵扯,但老祖宗传下来的辈份在那里放着,所以我不得不尊称其为“四奶奶”。
四奶奶的腿脚不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豪放乐观的本性加上经典的走路姿势使其整个人都充满了逗乐的气质。虽然她不知道上帝是谁,但上帝仍然没有放弃她,在为她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给她打开了一扇窗——行动能力有限,语言能力极高。
她是一个不说话就不知道如何生存的人,也是一个不带脏字就不知道如何说话的人。其话虽多,但不影响其一语中的的本领。四奶奶用了五六十年的时间练就了狮吼之功和细语之能,其说话时声音有大小之分,语气有刚柔之别,同时还会交叉演绎本地方言和方言版普通话的不同魅力。四奶奶虽大字不识一个,但其特有的说话方式着实创造了本地方言的新高度,这也应该算是一介小民为地方语言作出的一点贡献吧。
在不明真相的群众眼中,四奶奶与人正常交流的情形就是一场恶战,“中国高嗓门”的头衔非四奶奶莫属。我因为一直上学和工作的原因,在村里的出镜率极低,所以我和四奶奶一直没有过正面交锋,但是我在休息日的时候仍然会时不时地从家里听到四奶奶在大街上与邻居聊天,所谓聊天,传到我的耳朵里的时候就会变成四奶奶一个人在战斗的声音。
终于,有一次在旁边的幼儿园门口,我和四奶奶的“缘份”来了。她在等着接她的小外孙,我在等着接我的小外甥。四奶奶笑眯眯地走到我面前,寒暄了一句:“来接小外甥呢?”我说:“嗯。”然后就开始问她“关心”的问题:“有对象了没?还没对象呢?正在谈吗?还没谈呢?三十了,赶紧找一个!”看我一直不作答,她自觉没趣,便转而去找其他阿姨们聊起了县城里由一场车祸引发的八卦。我和四奶奶的唯一一次正面交锋就止于其自言自语的几句话,我用无奈的沉默和苦笑的表情包回答了她的一切问题,或许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四奶奶是众多农村妇女中的一员,有着善良朴实的内心,秉持着传统美德,拥有基础的道德评价体系,如果一直在这个四四方方的村庄里生活,这些就足够了。可惜的是我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神圣的高考“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没想到却因为工作原因使自己的生活环境一夜回到解放前,我已经不能被传统的找对象生儿子带孙子的思维定势所洗脑,而四奶奶们已经被传统的找对象生儿子带孙子的思维定势洗脑了一辈子,她们不知道还有别的生活方式,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能说服她们去接受别的思维方式。凭借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资历”,她们自认为具备了教育别人、指挥别人人生的权力,于是便时刻准备着向那些偏离了“正途”的年轻人开炮,以维护传统道德之名。而我,在她们心中就是那个偏离了“正途”的年轻人,我在家遭受“炮轰”的次数众多,力度不等,至今还苟活于世,也算是幸事一件。
前几年,从高考题目到学者论述再到央视宣传,我们把“回不去的乡愁”演化为年轻人对乡村文化的漠视,但有几人曾反思过乡村和文化之间的比例?乡村里并非都是可以值得我们去承袭的文化,还有很多封建思想残余。某些可怕的吃人的封建思想仍然在乡村中蔓延,不断吞噬着正在试图融入现代社会的年轻人。信奉“同一性价值观”的乡村文化并没有给多样化的生存方式予以宽容和理解。当第一代留守儿童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开始生出第二代留守儿童时,我们乡村的发展进入了一个不良的循环模式,乡村少年因为不具备良好的成长环境、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从而不具备反思乡村生活模式弊端的意识,只是按照其父母的生活方式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上学、打工、娶妻、生子、打工,然后用打工的钱去给儿子娶妻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我很少在村里的少年中找到“社会主义的接班人”,也很少在村里的青年中找到“八九点钟的太阳”,而村里的中老年人则都变成了我的四奶奶们。我的乡村正在走向一个不太明朗的未来。
我也是乡村出来的一介小民,我自认为自己可以去理解别人、欣赏多样化的思维和生活方式,但不是理解就能换来被理解,不是“我不犯人”就能换来“人不犯我”。我希望多样化的思想和精神能够得到释放和发展;我希望每个独立的、守法的灵魂都能得到尊重;我希望乡村青年能承前启后,而不只是传宗接代;若这些希望都太奢侈,那我只希望能偏安一隅,静静地欣赏这世界。如果我们的少年能静下心来多读一些书,我们的青年能对生活多一些反思,我们的村民能对别人多一些理解,那么我们可能就会形成值得后世承袭的“乡村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