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她时,岁月的痕迹丝毫没有侵蚀她的样子,直勾勾的眼神,逼得你无处可逃。
我叫她木棉。就像南方那种在春天开满红云般花朵的木棉树,第一次见她,第一个感觉,在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她是一棵木棉树。
在偶尔失眠的夜里,她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也许是因为再次见到她,她那直白的眼神,没有了往日的恍恍惚惚,疯疯傻傻,倒也纯净可爱。
快二十年前的我,刚从学校被分到这个坐落在西山下的卫生院工作。那时候,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总想着一定要跳出那个败落的破旧院子。虽然院子里有我喜欢的果园子,春来可以赏花,秋来可以吃果,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刚从大城市毕业,那个城市里有我可爱的同学们,还有我的梦想。
可眼前这个空空荡荡,门可罗雀的院子里,平时连个病人影子都很难见到。在我的印象中,医院没有熙熙攘攘,也要干净整洁,病房里应该是洁净的白墙,白床单,光滑的水泥地,至少冬天有暖气。当然这是我最初对医院的印象,也是我在兰州大医院当实习生时,对医院的好感。
可眼前这个,只有一栋孤零零的看似很破旧的房子面前,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是个医院,不,是乡镇卫生院。我要逃离这里,第一次来到这里,就生出这样的念头,真的是对父母的大逆不道。父亲为了把唯一的姑娘留在城边上,也是找了人,托了关系的。可是尽管这样,我还是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也得上班。
一个清晨,骑着自行车从城郊出发,经过一个小时的跋涉,终于到了那个拐弯的路口。
远远地,看见路边上走着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女人,还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女人,从后面看,那女人的头发又黑又密,散开一定很顺当,不用做离子烫,就可以服帖地挂在肩膀上。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她现在就在眼前,离我不远的地方,穿一件灰色的单薄外衣,梳一根麻花辫,悠悠闲闲地在前面走着,走着。路的两边是十几米高的土岸,土岸下,是百亩良田,她一个女子,就走在这百亩良田的中间,在麦苗绿色的映衬下,那么孤单,也极动人。
路过她的身旁,我总是会回头悄悄地瞄一眼,不敢睁大眼睛直白地去看。那时候,我是个安静的女孩,从来不喜欢和别人搭讪,更别说聊天,遇见好奇的人,也只是偷偷的打量一下,从那一眼,来判断遇见的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也许是我瞄的这一眼,让人家看到了,那女人圆而大的眼睛,立刻露出一股子直勾勾的,毫无遮拦的眼神,那眼神直逼人心,一般人是没有的,至少那时候,在我刚刚二十年的人生经历里。
像是做了亏心事,赶紧回头,不敢再看,匆匆地骑着自行车,使劲踏着,冲进单位的院子。这才停下来,喘着粗气,回头再看看那女人有没有路过大门口。小脑袋瓜里,还思谋着,这么早,别人都是从家往外走,这个女人干嘛从外面才回家?
那是冬天的早晨,大地失去了遮挡的绿树草被,是一片裸露的土黄,刚刚浇过冬水的地里,结着一层薄薄地冰,透明的冰层下,是褐色的已经渗足了水的泥土。路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匆匆地往单位赶,又是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和她狭路相逢。
这一次,没有转过头悄悄看她,一是上班时间快到了,二是在这过于清闲的单位磨得已经没有了好奇心。
还是那件单衣,空荡荡地挂在她的身上,还是那根粗辫子。路过她身边时,突然听见有人“哎”了一声,吓得我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回头看了看,那女人放肆的笑着,嘴角居然有两个好看的酒窝,一双大眼睛因为笑我,也成了弯弯地月牙儿。这是个多么漂亮的女人啊!
嘿,你的衣服真好看!
说我吗?脸上有一股热浪袭来,估计是我的脸红了。从小到大,还没有哪个女人夸赞过我,而我身上这件红色的羊毛绒外套,也是上学的时候在定西北路那个露天的市场买的,比起亚欧那些大商场来,那地方只是一个没有钱的穷学生能光顾得起的奢侈地方。
无端对这个女人有了好感,平生第一次接受女人的赞美。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穿衣服好看。
到了单位,免不了向别人打听。
大家都用不屑的口吻来告诉我,她是谁。
她来自这条街上的一户人家,据说结婚之前,家在很远的临洮,姑娘时的她,水灵灵地,人也机灵,不知道为什么,结婚以后,就成了现在这样子,疯疯癫癫,还不着家。
对于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不着家,那是一个女人最大的错,而且,还是在清晨回家,那该是多么有辱门楣的事啊?
问的人心不在焉,答的人,答非所问。估计也是不知道吧?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在清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有人一起陪我上班了,心情当然也比以前好了。
是新分配来的几个姑娘 。这其中,有一个是本地人。
又遇上那个女人,好奇心被勾起。
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只是偷偷看她,变成了大胆地,放肆的打量。
女人明显地憔悴了,眼角有了细细的鱼尾纹,光滑的皮肤也有了风霜的痕迹,尤其是那双圆圆的大眼睛,此刻流露出的是幽怨,哀伤。
女孩子,总是喜欢叽叽喳喳,在一起聊个没完。
突然想起那个女人,问起她的来头。
新来的女孩里,有一人是本地人,对此地事情颇清楚。
原来被我称作木棉的女人,结婚前,是被称作她丈夫的男人的弟弟去相的亲,两个人一见钟情。
嫁回来一看,丈夫换了男人,一个病病歪歪,脑子还有点不对的男人。
女人这才知道,是小叔子替代着见的面。
作为一个年轻女子,谁不想拥有自己的爱情,可是阳奉阴违,事情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怎能甘心。
小叔子躲出去了,她也有点疯疯癫癫,每天从早到晚到处寻找那个让她心动的男人。
因此有了我和她的相遇。
说到此处,姑娘们都不说话了。原来我们憧憬的爱情,还有这么苦涩的版本。
不由得让我想起舒婷的那首写木棉的那首诗:
每一阵风吹过,
我们都相互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现代人早已经习惯了快餐式的爱情,很难执着于一段感情。在爱情和物质面前,选择后者的人比比皆是。虽然我遇见的被我称之为木棉的女人,执着的是一段很难成就的爱情,而我,却更愿意相信那是真正的爱情。
后来,进了城,十几年过去,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木棉一样的女人。没想到,最近又见到她,虽然岁月不饶人,可在她的脸上,风霜却没有怎么侵蚀,见了人,还是那双直勾勾的大眼睛,没有畏惧。依偎在一个看起来比她年轻的男人身边,羞涩,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