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始有了为《潮骚》写点什么的念头,这句话就像一颗弹珠一样在我的脑海中嘭嘭嘭不停地弹响着。
第一次读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是《金阁寺》(其实我觉得他的原名平冈公威也挺好听的),有一次和朋友去西西弗书店逛,看到新出版的《金阁寺》,装帧格外美丽,比我之前见到的任何一版都要好看,书身是火焰一样的金色和红色,侧面做了大火焚烧过的痕迹,十分用心。不过以上都是废话,因为今天要聊的是《潮骚》,我就是证明一下三岛由纪夫的作品确实是有强烈的色彩隐含在其中的,所以我很赞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对三岛由纪夫作品的评论:“三岛由纪夫的三部杰作中,如果说《假面的告白》是黑色的,《金阁寺》是红色的,那么《潮骚》就是透明的。《潮骚》这样洋溢着幸福的书,作家在其写作生涯中只能写出一本。”三岛是在昭和二十九年(1954年)出版的这本书,算了一下当时大概是29岁时,笔法相当老练,很佩服很羡慕。
歌岛不大,周常不足四公里,人口只有一千四百人左右。岛屿景色优美,被伊势海环抱,最著名的两处景色就是八代神社和东山上的灯塔,在灯塔上可以看到来往船只从大海上经过。
《潮骚》的主要故事情节在歌岛这样一个小而美又安静的岛屿上发生,按照男主人公新治与女主人公初江从“相遇—相知—相恋—两人恋情遭到初江父亲反对—新治通过出海历练得到初江父亲的肯定进而同意两人的婚事”这样一个脉络开展的。
年轻的新治例行去灯塔长家送完鱼(他曾帮助过年幼丧父的新治,新治一直送鱼表达感激)遇到了一位刚把船拖上岸正在沙滩上休息的少女,两个人虽然没有说任何话,但却在用眼睛互相打量对方,有一见钟情的微妙气氛。后来新治在捕鱼的时候听船上的人说照吉老爷把自己曾送人的小闺女接回来了,这位美丽的少女正是初江,年轻人都想入赘照吉老爷家里,娶他的小女儿为妻,继承他的家业。
新治与初江在神社偶遇,又在下雨天相约在观测所的遗址见面,渐渐地两人虽未明说,但是却陷入到热恋当中。然后这一对纯洁的恋人却从未做过任何逾矩之事,虽然互相爱恋,新治却十分尊重初江,从未想过占有她。与此同时,外界都在纷纷猜测照吉老爷会中意岛上哪位年轻人作为自己的女婿。家境良好又自负的安夫觉得照老爷女婿非自己莫属。
两人以为这样偷偷地见面恋爱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然后却被偶然看到二人约会的灯塔长女儿千代子把这件事给讲了出去。传到了安夫那里,安夫不甘心,在初江外出打水的时候意图不轨,但最后被聪明的初江化解,安夫没有得逞。两人的事也传到照吉老爷的耳朵里,照吉勃然大怒,从此不让初江轻易出门,防止与新治相会。新治和初江只能靠信得过的人互传书信以解相思之苦。照吉老爷甚至跟踪偷偷出门的初江,在她与新治见面的时候将两人抓个现行,从此连互通书信都被严格限制起来。
照吉的帆船“歌岛号”停靠在了港湾,原来照吉老爷让船长分别找安夫和新治一起上船出海历练。在海上的新治靠着临别前初江送他的照片度过所有孤独艰险的时刻。在一次风雨交加的台风天里,“歌岛号”在海上的浮标眼看就要被这可怕天气摧毁(没有浮标,船无法安全驶过航线),船长问谁敢把保险绳系到对面的浮标上,包括安夫所有人都缩头缩脑了,只有新治爽快答应,冒着生命危险完成了任务。因此也通过了照老爷的考验,成为他中意的女婿。
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情节非常简单,没有跌宕起伏的剧情,读完《潮骚》,想象了一下里面所呈现的世界和人心,确实是接近透明的颜色。整本书给人的感受就像渔民们在歌岛上的生活一样平静祥和。书里面没有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安夫听说了初江与新治相恋害怕自己不能成为女婿从而相对初江不轨最后也放弃了;千代子对新治和初江美好的恋情充满嫉妒,却也为自己把看到两人偷偷相会的事说出去,却险些拆散相爱的两人,她感到深深自责和后悔,并要求母亲前去说服照老爷接受新治;就算是最惊险的新治出海,大风大浪也没有可怕到夺走谁的性命。
《潮骚》是这样一本美好纯真的小说,一种离如今时代很遥远的、健康朴素的恋爱物语,读完之后你会觉得心里像被海浪轻轻拍打过一样清新、潮湿。我对这本书印象最深、感悟最多的地方既不是歌岛美丽的风景,也不是两人从相知到最后走向婚姻的不易和美好,而是新治个人成长的过程。沉默如新治,每一次的开心、失落、痛苦或伤心都不会向母亲或者同龄人倾诉,而是与他最熟悉的大海共同经历种种时刻。这一点让我特别动容。
在新治与初江第一次见面后,新治又在捕鱼时听说了初江的来历,那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惶恐不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文中这样写道:“好在新治此时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从海洋那里汲取到无限的力量。这熟悉的地方,是他劳作的场所。想到劳动,他就变得气定神闲起来。马达轰轰地响着,小船随之轻轻晃动着,晨风颇有几分凛冽,无情地吹到年轻人的脸上。”
坠入情网的少年不知道这是怎么一种情愫,自己默默地消化了平静日常被打破的不安和惶恐,在面对大海和劳作时获得力量。
在想到自己将来有朝一日会买一艘机帆船和弟弟一起从事沿海运输事业的梦想时,书里是这样描写的:“虽然这里不曾种植稻子和小麦,只有一望无际的滚滚白浪。这些没有确定颜色的白色波涛,如梦想般在大海蔚蓝、敏感的胸膛上摇曳起伏。”
“他眺望着远处的地平线,有一艘白色的货轮在晚霞的熠熠光辉中,正劈波斩浪。他从未奢想过世界的广阔模样,此时它却浩浩荡荡、昂首阔步地向他逼近。虽然未来还很遥远,但是它那雷鸣般的轰响却在远处隐现,在发出炸响后又烟消云散。”
幼年丧父的新治,正处于心事敏感的年纪,说白浪像梦想一样在大海上摇曳起伏,何尝不是在借大海来写自己心中所怀梦想的那份激动。
新治与初江约定在观测所遗址见面的当天下起了雨,新治坚信初江在这样暴风雨的天气也一定会来和自己赴约,在不安中带着无限激动。
“他再也没有耐心了,就套上橡胶雨衣,到了海边。他感觉仿佛此刻只有大海才了解他心底的声音。海浪翻卷着,跃上了高高的堤坝,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然后狠狠地甩到堤坝上,水花四溅。”
“飞溅的浪花夹杂着骤雨,从新治的脸上顺着鼻梁淌下来,腥腥咸咸的,如同那次亲吻初江时的滋味。”
“他脚穿长筒鞋,每一步都进行得异常艰难,由于没打伞,雨水经过他的板寸头一直流进脖颈里。可是,他还一直努力坚持着。并不是他非要和老天较劲,如同要在自然界寻找到宁静那样,目前他心潮澎湃着,因此遇到自然界这种肆无忌惮,他反倒有一种无以言表的亲近感。”
这几段把新治在暴风雨天气前去与初江约会的激动心情,借自然界的天气和大海如此形象地描写了出来,想到那个穿白衬衣被淋得透湿冷得打哆嗦、内心却被爱意和激情烘得倍暖的少年身影,真的很难不被打动。
出海过程中,为了浮标不被台风和巨浪摧毁从而使“歌岛号”能够安全航行,新治自告奋勇去给浮标系上保险绳:“只见巨浪一撞击船头立刻成为齑粉,无数细碎的水花和飞沫下面,是深不见底的不断翻卷着的波涛。这些运动随心所欲、毫无章法,但是在这些庞杂之中却隐含着某种危险。眼看着浪头就要急扑而来,却在临近时骤然而下,只留下漩涡在不断翻滚着,直达那深不可测的海底世界。”
面对未知的危险新治的心里也在忐忑,大海懂得他的情绪,他也懂得严厉大海正在让他成长。
新治看着远处的白色轮船,暗自思忖着:“我了解那船要驶向哪里。而且,船上的生活和生活的艰辛,我都知道。”
“他再次追忆着自己拼尽全力抓住那条保险绳的场景,他是真真切切地靠着自己的双手,感受到了那条绳索的分量。像这样的曾经如空中楼阁一样的‘未知’远景,他是头一次真切地触摸到了。”
经历过这次出海,新治成长了,未来已经不再像梦幻一样遥不可及,未来他曾经历过、紧握过、征服过,感情和事业上的种种磨砺最终都让新治愈加坚强勇敢、充满力量。
在初江成为新治的未婚妻以后,两人一起去拜访灯塔长,并通过灯塔上的望远镜观测环抱这座小岛的大海:“天上繁星闪烁,海面上的灯火星星点点,交相辉映,煞是好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美丽的大海夜景仿佛是给予这对恋人的美好祝福。
大海懂得新治的所有情绪,大海见证了新治一路的成长,大海什么都知道。
其实《潮骚》里的大海不正是大自然的象征么?大海给新治以鼓励、安慰、智慧和勇气,不正是代表了日常生活中大自然可以馈赠给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么?
现在我也经常会经过一条河。早晨阳光照射,河面似有晨雾朦胧不清,我的心情也像这河水一样怀着对未知的一天的忐忑和期待向着工作的地方前进;中午趁午休时间外出散步,河面清澈无比,河底的水草妩媚清晰可见,河岸两边层林尽染的植物倒映在河面上好像连绵不绝的油画,河水里鸭子在找鱼儿吃......我的心情与河水一样澄澈空明愉快;下班时,往往天色已暗,河水暗黑深沉,岸上的暖黄色的灯光倒映在河面上,就像我辛勤认真劳作一天后收工的心情一样疲惫、安静而沉默。这条河仿佛明白我,我也同样能感受到它的变化。
所以我在想:一个人的生命如果有片海,不,不一定非得有海,如果一个人的生命能够亲近大自然,那么我相信ta一定会处于一种轻盈、丰盛的成长当中,获得无穷的快乐、勇气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