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去看望我的二伯父,胃癌,晚期,今年年初刚过80大寿。原先瘦小但精干的小老头在床上愈发显得瘦弱,本来就很白的皮肤也愈加苍白,他看我去,还是显得有些高兴的,说:“我那天坐在沙发上,突然就没有知觉了,然后人就滑下去了,”口气很平静,就像不是说自己一样,“唉,你说,要求当时没把我送医院抢救,就让我走了,岂不是也挺好,至少不用这么痛苦了。”
病人说得越是平静,听的人愈发心酸。出了医院回公司的路上,我突然有些抑制不住心里的难受,眼泪夺眶而出,开车的老公对我的反应很是意外。是啊,说起来,我和二伯父在平时的交集并不多,最多也就是逢年过节,亲戚间有个婚丧嫁娶的会碰个头吃个饭啥的,之前其他亲戚有个什么事情我也都是淡淡的,从没这样动过感情。
父亲兄弟四人和一位姐姐,这位二伯父我一直认为是很有个性的,他不喜欢客套应酬,不喜欢亲戚之间的人情往来觥筹交错,这一点和我很是投契。他常常独来独往,很是潇洒,虽然儿女和伯母有时为他的“孤僻”烦恼,我却觉得他不失真性情。
二伯父曾经在昆剧团打定音锣,是掌锣人,作为传承人去过台湾演出。其实我也不太懂昆曲,只是听我父亲说爷爷曾经创立了赫赫有名的昆曲班子“万和堂”。可惜爷爷过世得早,顶梁柱没了以后家里渐渐没落,乐器也都一一变卖。而如今二伯父现在是家族里唯一算是和昆曲还维系着最后一丝继承关系的人了。
我想起小时候,二伯父住在桃花坞附近,离我家很近。他家原来是个老宅,两进的大宅子,重点是有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个大葡萄架,种了一棵硕大无比的葡萄。每到夏天的夜晚,我父亲都会让我提个小菜篮子,牵着我去他家采葡萄。其实葡萄的滋味已经没有印象,但那夏夜穹顶繁星满天,院子里的虫儿聒噪,我和堂哥堂姐坐在被水浇得凉凉的藤椅上聊天,微风中带来微微的香气,不知道是葡萄还是夜间偷偷开放的花儿,这是我童年最美好的时光之一,我至今偶尔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仿佛能闻到那空气中弥漫的清新的微香。
可惜后来他们的大院子被一家公司看中要做厂房,代价是愿意用当时的三套新公房来交换。他们后来就搬出了那个院子,从此,我们和他们家的交往,就停留在亲戚的日常了。
而如今,这位曾经恣意潇洒,倔强的老人躺在病床上,被病痛所折磨,我仿佛看到我们家族引以为豪的昆曲的最后一丝脉络即将断线,而我儿时的满天星光,也终将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