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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的春天,莲花寺山下的樱花开了,简小洛从山上下去的时候,刚好就看到这样的一幕:大片大片的樱花下,那个人带着风步伐缓缓,眉眼之间,皆是春天。简小洛突然就决定返回山上,重新再许一次愿。
那个少年是沈之渊,简小洛只需一眼,就能认出这个十几年不曾见的人。焚香缭绕的神像前,简小洛低着头,大颗大颗的泪砸在小小的蒲团上,她在心里一遍遍虔诚地默念着: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次弄丢沈之渊。
沈之渊,是她异父异母的哥哥,却因为她,走失多年。
许完愿,简小洛轻轻退到一边,注视着下一个要祈愿的他,有光从矮小的庙门照进来,使得少年脸上的神色隐隐约约看不真切。简小洛脑海中突然就浮现出一句话: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是深渊。这么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沈之渊许完愿出门后,简小洛一直跟在沈之渊身后,直到他回头。
“你,认识我?”
简小洛听到那句话,一直强忍的泪还是终于忍不住滚滚落下,他果然,不记得她了,她弄丢他的那年,她只有8岁,他也仅仅只有10岁,一转眼,她已22岁,在被丢失的14年间,她的容貌,她的音色,她一切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不认识,我们不认识的。”
简小洛收起眼泪笑着摆了摆手,她早就没有资格对他说一句抱歉,也不可能因为找到他抱头痛哭上演兄妹情深的一幕。简小洛从莲花寺布满青苔的石阶上,一步步沿着边边下了山。有风吹过,樱花落,她没有看到,身后的一道目光,跟着自己走了很远。
自那天过后,简小洛去莲花寺的频率更高了,她希望自己能再多碰见几次沈之渊,上天好像听到了她内心的声音,真的又给她安排了一次,这一次她没有选择掉头就走,而是停留在了他面前。
少年有着剑一样的眉,挺拔的鼻梁下是微抿的唇,一双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到悲喜,她突然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又是他主动:
“你,认识我?”简小洛点了点头,拉过少年顺势坐在一边的石阶上,拿出一个老式翻盖手机,轻轻滑到某一页,镜头里是两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孩子,正是8岁的简小洛和10岁的沈之渊。
“简小洛……”三个字从沈之渊嘴里念出来的时候,简小洛的心不自觉地微微颤了颤。
“是我,沈之渊,我终于,又找到你了。”
沈之渊用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简小洛,但也仅仅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滑动着手里的相册,微蹙着的眉似乎在回忆着那一张张照片背后的岁月。
“沈之渊,这些年,你去哪了?那时候我和妈妈还有你爸到处找你,都没找到你……”
“不知道,很远很远吧。”沈之渊说的时候,表情淡淡的,他和简小洛因为当年恶劣的关系加上十四年不见,早就形同陌路,有的只是比儿时还要冷峻的面孔。
青色石阶上,两个人很久都没有继续说话,简小洛用余光注视着身边的少年,思绪被拉回很远之前。
八岁那年,简小洛放学后兴冲冲地回到家,拿起冰箱里的汽水仰着头就开始咕噜噜地往嘴里灌,她喝的很快,很急,以至于家里突然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个陌生少年时,吓了她一跳,那口汽水来不及吞咽,呛在肺里憋得她满脸通红。许久,才从喉咙里艰难地蹦出两个字:
“你,是谁?”
少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别过头去继续微抿着嘴,丝毫没有想和她说话的意思,直到母亲出来才打破僵局。
“洛洛,这是沈之渊,以后,他会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你……”不等母亲的话说完,简小洛攥着已经被捏变形的瓶子回到了房间,只留下了重重的摔门声。
那是八岁的简小洛第一次奋不顾身的反抗,如果说在阻止父母离婚这件事上她没有尽力,那么在阻止沈之渊融入自己的家,成为家人这件事上,她,真的做出了很大的努力。
简小洛讨厌和母亲在一起的男人,也讨厌男人带回来的那个和他很像的儿子。在简小洛的印象中,男人就应该是自己父亲那样抽烟、喝酒,偶尔飙脏话,不修边幅的邋里邋遢,而不是这种成天穿着白衬衫,梳着一丝不苟的头发,还将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甘愿花时间送她上学的人,父亲有多糟糕,家里的男人就有多优秀,简小洛在心里就有多反感,她始终不能接受一个插足别人婚姻的人,尽管她只有8岁。
于是,8岁的小女孩在还没有享受足够多的童年生活时,便开始了叛逆,在还不会爱的年龄就先学会了恨,她无法对一个足够成熟的大人怎样,但是她可以将所有的恨明目张胆实施给沈之渊。
沈之渊的房间在简小洛的隔壁,每天晚上,她都会在那张并不大的公主床上又蹦又跳,用小巧结实的厚皮鞋鞋跟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拍打着墙面,她知道房间隔音效果并不好,沈之渊一定会听见,但奇怪的是沈之渊从没有因此敲她的房门和她争执,更没有在自己的妈妈面前说过此事。
简小洛对沈之渊的讨厌,体现在家里的方方面面,沈之渊前脚去卫生间,后一秒卫生间门就被她锁上,沈之渊去冰箱拿牛奶,倒出来的却是被人加了柠檬和盐,沈之渊吃饭的时候,她就用小皮鞋有意无意地重重踩上几脚。每一次做完这些事后,她就一脸蔑视地等着沈之渊的反应,但沈之渊无论什么时候都顶着那张并无太多表情的脸,毫无波澜。
那一年夏季,暴雨整整下了三天,多地出现坍塌,泥石流情况,频繁报道出有人遭遇不幸的消息,母亲作为一名护士夜里就被叫去了医院,男人也被叫去了工作岗位。简小洛缩在被窝里,听着一阵又一阵雷声,害怕地瑟瑟发抖。
突然,一道耀眼的亮光照进被子,简小洛露出头,是沈之渊。
“阿姨说,你害怕打雷,让我过来看看,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竟然害怕这。”沈之渊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让简小洛听出了满满的嘲讽意味。
“要你管,我~~”还没说完,又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似从头顶上碾压而过,简小洛本能地蒙上了被子,却听到沈之渊一声轻轻的笑,她没有听错,那个人确实在笑,在她掀开头顶上的被子时,沈之渊已经适时地收起了笑容。
“你刚刚在笑话我?”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沈之渊说话的同时,走到了窗前,拉开了窗帘。
“喂,你干什么,沈之渊?”
“克服恐惧的唯一方式就是面对恐惧。”
后来很多年过去,简小洛一直都记得那一天沈之渊站在窗前,外面暴雨倾注,他并不高大的背影看上去格外孤独,可最后沈之渊只是回过头,用她看不懂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在后来无数个午夜梦回,她都见到过,但是,她却不明白眼神背后是什么。
奇迹般的,简小洛听到沈之渊的那句话,就真的不再害怕,顶着被子跟着沈之渊一起看向外面,不知道最后看了多久,她沉沉睡去,醒来后发现,天已经晴了,沈之渊不知何时已离开房间。
从那以后,她收敛了很多对沈之渊明目张胆的恶意,但还是改变不了她讨厌沈之渊以及那个总是极力讨好自己和母亲的男人。
也同样在那年夏天,男人提议去附近的莲花寺祈福,一行四个人,简小洛和沈之渊坐在后排,去莲花寺祈福的路并不近,简小洛向来晕车厉害,即便出门前喝了最好的晕车药,胃里还是止不住地泛起阵阵恶心,一个没忍住,在车子颠簸的一瞬间,吐了沈之渊一身。
她丝毫没有羞愧地吐完后,看也不看沈之渊一眼就抱着自己的腿蹲在高速公路旁,看着两个大人将车子停在一旁,处理着呕吐物,沈之渊也在用纸巾擦拭着她留下来的呕吐物,眼里没有任何表情,她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明明那个人不过大她两岁,性格却沉稳得像个大人。
一行人到达莲花寺的时候,刚过正午。简小洛站在焚香缭绕的佛像前,注意到大厅的一面墙上,挂满了祈福牌,牌上刻着“心想事成”“吉祥如意”的字样,她突然很想摸一摸那些看似质地光滑的木牌,但有限的身高让她识趣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拿着焚香和母亲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许了一个小小的愿望,后来的简小洛无数次回想着那天的许愿内容,可她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当天夜里,他们在山脚下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正逢淡季,人美心善的老板娘打开了露天阳台,说他们可以上去参观,看看星星。
夏夜的天台山,有风吹过,温柔惬意,她看着身影浮现在黑夜中的沈之渊,突然靠近压低声音问他许的什么愿望。
“我希望,可以永远摆脱你,摆脱你们这个家。”
风并不大,沈之渊的话飘进耳里听得很清晰,只有八岁的简小洛看着一脸认真的沈之渊,突然就有些害怕。那一晚她和母亲住的房间,离沈之渊只有一墙之隔,简小洛第一次没有用她的鞋子拍打墙面。
第二天,男人带着他们在莲花寺附近的景点转悠起来,简小洛始终低着头兴致不高的样子,八岁的她似乎早就失去了爱玩这一本性,同样兴致不高的还有沈之渊。景点的人并不多,但路线却是弯弯绕绕,她和沈之渊本来一直走在两个大人的前面,但走着走着,就落后了。
后来很多年,简小洛都在悔恨自己当初的行为,因为就在她和沈之渊落在后面时,沈之渊走着走着突然不小心掉进湖里了,简小洛第一反应没有去叫大人,而是立在岸边看着沈之渊在河里挣扎,直到别的路人经过,看到在水里扑通的沈之渊,才把他救了上来,沈之渊因此落下了严重的耳疾,左耳几乎失聪。
自那后,本就沉默的沈之渊更是越发地不爱说话,沈之渊的爸爸一度领他去看心理医生,但医生也没查出什么毛病。
日子就在寂静的时光里一点点溜走,转眼间,就迎来了第一场雪,也就在那一天,沈之渊走丢了,正好是去接简小洛的路上。
没人知道沈之渊是被人贩子拐走还是怎样,简小洛的母亲和沈之渊的父亲发疯般地找了好多天,警察快要翻遍整个s市,但都一无所获。沈之渊的父亲一夜间苍老的不成样子,两个大人日日夜夜都在悔恨怎么就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去接另一个孩子。
简小洛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有八岁的她那时候只是单纯地以为,沈之渊走丢了,也许母亲和那个男人的婚姻就会结束,也许父亲还会回来,可是这种想法随着她一天天长大烟消云散,而沈之渊这个名字成了她心底的一道疤,越来越深,越来越疼。
父母离婚,是因为父亲先背叛母亲出轨了,这个秘密在简小洛14岁那年才知道。
“洛洛,妈妈不想和你说,是妈妈知道你很爱爸爸,不想破坏爸爸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可是,你现在已经14岁了,你长大了,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和叔叔无关,你叔叔是出现在妈妈生命里的一束光,他爱我,他也一直很爱你。”
那一年,14岁的简小洛静静注视着母亲不再年轻的面庞,那个男人对她和母亲做的一切突然就全部浮现上来:男人照顾生病的母亲,男人会记得她的生日给她买漂亮的公主裙,男人花了不菲的学费给她报价了她一直想学的钢琴,男人给了太多她在以前的父亲身上从没有得到过的温暖。这么多年,沈之渊的走失明明对他来说也是痛彻心扉,但那个沉稳冷静的男人,从没有一次把崩溃的情绪摊在她们母女面前。
简小洛就在那一天,开始释怀这一切,但是她原谅不了自己对沈之渊做的一切,后来的每一年夏天她都会去偷偷去莲花寺祈福,小小的蒲团前,她虔诚地一次次许着沈之渊能回来的愿望。
时间无言,一晃就是多年,当她真正碰到沈之渊的那一刻,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眼泪,都在内心彻底爆发。
“沈之渊,跟我回去吧。”
“简小洛,你还记得,那一年,你问我许的什么心愿吗?”
简小洛怎么会不记得,八岁那一年,在有风的天台上,沈之渊说他想摆脱自己,摆脱这个家。很多次,简小洛做梦都梦到沈之渊,她在梦里大声喊他回来,他却倔强地仰着头留给她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有时候她也会梦到沈之渊掉进河里拼命挣扎向她求救,她都无动于衷,直到沈之渊的身体在湖里消失不见,醒来后总会一身冷汗。
“沈之渊,你恨我,是吗?”
沈之渊没有再说话,他恨吗,他怎么会不恨,明明那时候他也只有十岁还是个孩子,为什么父亲总是教导他要他让着简小洛,为什么父亲要找一个和已逝母亲如此相似的女人来当他的妈妈,每一次面对简小洛的妈妈,他都惶恐地想要离开,他害怕自己在心底真的会承认她的身份,忘记了自己最爱的妈妈。
所以那一天,他在去接简小洛的路上,一个男人问他是不是迷路了,他想了想,说是。那一天的雪特别大,沈之渊坐在男人的车里,透过车窗看着这个城市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一片苍茫中。没有人知道他会被带去哪里,十岁的沈之渊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切的一切就这样结束吧。
十四年后,当年带他走的男人死了,他又回到了s市,纵使他对这个城市的印象随着岁月所剩无几,他还是记得那一年来过的莲花寺,不知道是那一年只有8岁的简小洛跪在蒲团上的模样太深刻,还是简小洛望着墙上的祈福牌的样子过于专注,他总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简小洛的样子。
想到这里,沈之渊合上了手机,递给简小洛。
“回家吧。”
简小洛的心因这三个字,重重地颤了颤。
当思念已久的亲人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不管你相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拥抱与泪水已经情不自禁。沈之渊被两个大人紧紧地拥在怀里,哽咽的话语一次又一次卡在喉咙,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懂得那一刻失而复得后的巨大欢喜。
简小洛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突然也开始泪目,她别过脸看向窗外,又是枝繁叶茂的夏天,距离她认识沈之渊,整整十五年。
几天后,一行人再次去莲花寺祈福,实际上,在沈之渊走丢的这些年,他们每年都去,现实找不到孩子的困境已经让他们无助地把希望寄托于神灵。
那一面墙上仍挂着当年的祈福牌,牌子上的字迹因为被人天天抚摸已经开始褪色,亭亭玉立的简小洛早已可以够得到那些质地光滑的牌子。她今天穿了一身好看的裙子,过于宽大的袖子间露出了白皙的手腕和素净、细柔的手指,在一一摸过祈福牌时,突然回过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尽管是唇语,沈之渊还是准确无误地猜到了那三个字。
那一刻,他突然就释怀了,简小洛没有错,两个大人也没有错,这么多年错的只有他自以为是的倔强和执着。他看着简小洛跪在蒲团上虔诚地许着愿,他突然就觉得简小洛许的愿一定与他有关。
沈之渊的眼睛突然就酸得厉害,心底某个地方变得轻轻柔柔,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不再仅有父亲一个亲人,还有一个很好的妈妈和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