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在想象。一条被命运打压到近乎摧毁的命运。倘若活着,他存在的姿态将会是一种怎样熠熠生辉的图腾。初识他,是读了他的一篇散文《秋天》,篇幅不长,但全文贯穿着让人揪心的悲凉。彼时的我只是个小学生,并不能很了解他的生活以及他的经历。只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沉浸在他朴实有力的文字里。
慢慢的,才了解到他。史铁生,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作家。经历过特殊的年代,品尝着苦涩的人生,似乎成了苦难的综合体,一次次被命运的重锤狠狠撞击。可是又咬紧牙关,一次次挺了过来。真正让我走近他的生活的是《我与地坛》。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读过这样弥漫着生活与苦难的文章。我没有在现实中见识过这样的人生。初识它,便被震撼了:他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忽然的残废。你敢想象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忽的变成残疾的内心的波荡吗?他一定几乎绝望,目光呆滞,没有了憧憬和本应有的远方。
他坐上了母亲给他置办的轮椅,失去了自由奔跑的能力。在他能稍微能接受这一切的时候,他开始摇着轮椅,进入离他家很近的地坛。四百年的地坛,历尽沧桑。他摇着轮椅,遇见了上帝的苦心安排。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满园弥漫在沉静的光芒中,如佛偈慈悲的笑容里,看到这里,他的心里好受了一些。因为残疾,他找不到工作,找不到一条去路。于是,他总是摇着轮椅去地坛。跟上班的人们一样,按别人的作息时间在家与地坛间来来回回。地坛里凌乱古老的风景为他衍生出了属于他的桃花源。他坐在古柏下,看着日出日落,看着短暂的存在与消亡,看着跃然眼前的种种生命与永亘。他开始了思索,他选择了记录,于是便有了《我与地坛》。这是一篇内心的解析,写的鲜血淋淋。作为一个读者,我能领略不幸的他内心的失落,可这失落却没有打上消极的标签,向死亡的地下坠落。相反,他成了一面猎旗,在你细细地摩挲他的文字时,他就在你眼前扬起,高高地抖动着生命的广度。
读《我与地坛》,让人难以忘记的还是他的母亲。也许世界上的母亲大抵皆如此,只是因为面临种种困厄时,他的母亲更显示出了爱与高大: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的姿态。母亲在送他走的时候,定是想了很多。用他的话说,母亲一定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了。所以她常常惊恐木讷起来。可那时候的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从不顾及她的感受。
她常常去地坛找他,空旷偌大的园子里,他步履茫然又急迫。年年月月,但凡有他车辙的地方都有母亲的脚印。若干年后,母亲猝然逝去。后来他的第一篇小说获奖了,可他却再也看不见了。
我曾经一度想把这篇文章当作小说来读,那样就可以将其中种种情节定义为杜撰,而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杜撰,该有多圆满。可事实却是凌厉的,生生地折磨着他。而上帝在云端站着,却从来没有拉过他一把。哪怕是在他快要泅渡不过命运的沼泽地时。也许,他本可以有和常人无异的体魄,有一段富足着欢愉的人生,这何尝不可。但命运却乐意一次又一次将他逼进了逼迫的苦难角落里。让他难得享有作为一个生命体与生俱来的蓬勃与生气。他一定抱怨过,欲哭无泪过,乞问过,最后依旧没有一个答案。上帝在降诸多苦难于他时,也同样给了他地坛,地坛里的老柏树,祭坛,老去的男女和那对兄妹。那里面有唢呐,有夕阳,有着上帝的救赎。或许,这是唯一能令人愉悦的。
2010年12月31日,史铁生离我们而去了。他斗士一般的性灵,终归还是敌不过病痛的碾压。这是一个人无法抵抗命运的悲哀,更是一个身体残疾,过早衰弱的人的悲哀。可是,你看,他却并没有用有生之年懦弱过。这让我想起沙漠里被风雨剥蚀,依旧千年不倒的胡杨。尽管活的期限不同,但骨子里一股向上的倔强却极类似。
拿到他的书时,扉页上附着他的照片: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带着一副大大的眼镜,正咧开最笑着。一时间,我忘记了这是一位残疾,正被病痛折磨的人。他看起来很健康,真的,比任何一个健全的人都要健康。看到这里,刹那,有种想哭的冲动。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亦将一个笔者,一个残缺的顽强的斗士的点点滴滴炼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