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麻子九十多岁了,能吃能喝没啥毛病,但是王麻子觉得活着没啥意思。
家里孙子孙媳妇还算孝顺,吃饭时把饭菜端来,吃完再把碗筷收拾下去。但王麻子觉得孤独,没有人和他说句话。他老了,尽管耳朵还好使。
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出去走走,他不再和人打招呼,知道没有人愿意理他。和他年龄相仿的都不在了,甚至他的儿子儿媳都于去年和前年分别去世了。
王麻子就这样沉在自己的世界里,剩下的只有回忆。
他最爱去的地方是村边的柳树下,那里有石头墩,有一棵倒下的柳树,人们都爱坐在那里说东说西,当然是王麻子年青和小时候的事儿了。现在人们有时间或者打麻将或者玩手机,没有那时的光景了。
那棵倒下的柳树还是他年轻的时候,一次连续七天大雨,河水暴涨,冲倒还不算粗壮的柳树,柳树的根死死地抓着泥土,但河水几乎冲塌了河岸,树根开始松动,朝着水流的方向倒了下来,但是春天依旧抽枝发芽,只是一直伏在地上,没有飘逸的垂柳姿态。
看着几乎和自己同样经历着岁月的柳树,他不无感慨。
王麻子坐在石墩上,拿出烟袋和当年老婆子给绣的装烟和打火机的布口袋。摁满一袋烟,抽着,望着远方的原野。
就是在这片原野上,王麻子是队里干活的领头。王麻子皮肤发黑,身体健壮,后面是一群男男女女。
“麻子,慢点,给你介绍个对象!”
喊他的是前院的大嫂。
“哈哈哈”,接着是一片笑声。那笑声里有玲子的声音。
王麻子心里一动,不禁有些紧张,赶紧加快了手里的活计。
玲子铲的是挨着他的那条垄,他顺便把靠他这边的半垄给铲了些,玲子心领神会,从不做声,只是看着麻子时羞羞的样子。
王麻子虽叫麻子,脸上还是很平坦的,稀疏的几点麻子依然挡不住他青春的帅气,黑黑的皮肤结实得像块石头。
生产队里有一辆马车是属于他的,每当那长鞭在空中甩响,马儿扬起四蹄一路狂奔,腾起一片尘土,王麻子简直成了姑娘心目中的偶像。
后来,玲子给哥哥换了亲,玲子每天都红肿着眼睛,王麻子更卖力地干活了,甚至把玲子的一半的垄给铲完了。
出嫁前的晚上,玲子在河边躺在王麻子的怀里,哭碎了他的心,他也想过和玲子私奔,但是他的家得靠他来支撑。他把玲子搂在怀里生怕失去,况且他们又能跑到哪里?如何生存?
玲子结婚了,永远地属于了她的丈夫。
玲子出嫁后,麻子娶了邻村的姑娘,麻子把一切埋在心底,低头过日子,从此忘了什么是爱情,更何况那是个只有吃饱没有爱情的年代。
一袋烟抽完了,地上是一片叶影,如同那碎了一地的时光。王麻子听着嗡嗡的虫鸣,有时甚至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里。
孙子前两天领回个姑娘,他问孙子。孙子说是摇一摇摇来的朋友。这个他听不懂。
晚上孙子就和那个姑娘睡在他这个屋里。他知道大家已无视他的存在,他只属于那个过去的时代。
他和媳妇结婚好几天还是个睡个的,一天他梦见玲子脱光了身子躺在他怀里……后来他把媳妇当成玲子压在了身底,他觉得那一刻好似拥有实际是永远地失去……
玲子生了两个姑娘,经不住丈夫打骂离家出走了,再也没了音信,有人说玲子疯了,有人说玲子死了,但他更相信玲子还在世上,他不知道现在他是不是还在时光里等她。
在这树荫下,那深深浅浅的回忆微笑着向他走来,又无声无息地离去。
那年生产队去拉盐,赶着马车来回要走一个月,走的都是山路,由于过于寂寞,大家说好了,一过村头这个岭不分大小老少都可以开玩笑,回来时一过这个岭就叔叔大爷言归正传。
那一次路上他们在山头打尖(人和牲畜路上休息),忽然来了一群狼,这群狼已经饿得肚子塌了下去,大家都以为完了。二叔让大家跪下,在这荒山野岭一群老爷们给狼群跪下了。
王麻子跪在那里,心里念着玲子,玲子手里绞着辫稍儿,微微地朝着他笑……
忽然他听见二叔在喊他,不知是不是狼真的被他们感动了,蹲在地上,一会儿走远了。王麻子更觉得狼是因为玲子的感召,为了成全爱情!
该回家吃饭了,王麻子慢慢地走着,村里有几家盖了楼,有的正在建,有的已经在太阳下闪亮。
比起楼房王麻子更爱他那两间土坯房,那是他自己起早贪黑拖的坯(一种用土拌上干草活成泥,用坯子做的土砖,晒干可以用来砌墙),亲手砌的墙,他幻想着他和玲子在土坯房里的幸福时光,幻想着玲子坐在土炕上纳鞋底,他在地上编篓编筐……他把房子里里外外都抹得光亮。
每年伏天过后,王麻子都要在清爽的秋风里,把房墙重新抹好,房顶重新铺上白黏土,房子又恢复如初。
土坯房在儿子成家后,被推倒盖成了四间大瓦房。王麻子住在瓦房里总感觉有些失落。
盛夏的一天,王麻子的孙子发现爷爷没有回来,找到那快石墩子时,发现爷爷已经没了气。
王麻子走了,手里握着烟袋,带着他的记忆离开了不属于他的时代。
王麻子走了,那个等着他来完成最后一笔的书有了结尾。
村庄依然炊烟升起,依然鸡鸣狗跳,只是又走远了岁月!
而今天的村庄又会成为另一个遥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