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接听

电话里的忙音,起初不过是“嘟——嘟——”的单调声响,继而竟变作一种有齿有刃的东西,在耳蜗里绞了一圈,又顺着神经一路钻入脑髓中去。我握着这现代的机械造物,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窗外雨丝斜织,天色向晚,灰蒙蒙地压着高楼与街树,而电话那一端,始终无人应答。忽想起《诗经》中"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之句,而今劬劳之人已老,我这被生之人却彷徨无计,岂不悲哉。

这已是我第三次拨打母亲的电话了。前两次尚可自解:许是买菜未归,许是与邻人闲话,忘了带手机。老人之于手机,本就如幼童之于绳索,未必时时攥在手里的。然而这一次,我却无端地心慌起来。父亲的电话亦是如此,两声长鸣后便堕入永恒的忙音中,仿佛那端不是居住了几十年的家,而是什么深不见底的空洞。白居易诗云"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而今连相思都无处投递了。

我的胃里开始有什么东西抽搐。这感觉颇为熟悉,却又久未造访了。大约是幼时走散于市集的惶恐,又或是少年时考试成绩将发未发时的不安。而今人到中年,本不该再为此等小事惊惶,可那感觉分明又回来了,且更添了几分沉重——原来人年纪愈大,所惧之事便愈实在,愈不可挽回。正如《韩非子》所言:"恃者难免于危,依者难免于困。"我这半生所恃所依,竟都在这一串无人接听的电话铃声中动摇起来。

雨下得大了。窗玻璃上纵横着水痕,将外面的世界割裂成无数碎片。我忽然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母亲打电话来,说父亲晕倒在厨房里。我驾车狂奔在高速公路上,雨水在车前窗上汇成河流,雨刷器左右摆动,宛如绝望的手臂。那一刻我才恍然发觉,父母已老,而我自己,竟也到了该为他们撑起一片天的年纪。鲁迅先生曾叹:"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而今我方知,怜老又如何不是丈夫?

医院里白得刺目。父亲躺在病床上,肤色几乎与床单融为一体。母亲坐在一旁,握着他的手,那手背上斑驳的老年斑让我心头一颤。原来他们已这样老了,而我却日日忙于所谓的事业、家庭,竟未曾留意时光是如何一寸寸蚕食他们的身躯。思及《论语》中"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之教,我竟连父母之年都记不真切,实在愧怍。

"没事的,你工作忙,不用老是过来。"这是父亲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喉头一哽,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们从不要求什么,甚至生病了也怕打扰我。而我,又何曾真正为他们做过什么?不过是偶尔的电话,节假日的探望,物质上的补给——这些轻而易举的事情,竟被我当作孝心的全部了。思及《盐铁论》所言"孝在于质实,不在于饰貌",我的孝心,未免太过饰貌了。

自那时起,我养成了每日一通电话的习惯。起初是担忧,后来成了例行公事,再后来,竟又有些敷衍起来。人的习惯便是如此,再大的惊惧也会被时间磨平棱角。直到今天,当电话那端无人应答时,那惊惧才又复活了,且比先前更添了几分凶猛。张爱玲说:"中年以后的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此言得之。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我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经捏得发白。妻儿皆不在家,孩子去上学,妻子出差已有三日。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窗外的雨声和我的心跳作伴。我忽然意识到,原来中年人的孤独便是如此:上有老,下有小,四面望去皆是要依靠你的人,而你却无人可依。钱钟书在《围城》中讽喻人生如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而中年何尝不是一座围城,进不得,退不能,唯有困守。

我试着拨打妹妹的电话,或许她知道父母的去向。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嘈杂的人声。

"我在开会呢,什么事?"妹妹的声音压得很低,透着不耐烦。

"爸妈电话打不通,有点担心。"

"哎呀,他们肯定是去社区活动了,周四下午不是总有活动吗?你别老是大惊小怪的。"妹妹匆匆挂了电话,留我一人对着再次沉默的手机发愣。

她说得对,我确实是大惊小怪了。父母虽年迈,却远未到不能自理的程度。社区确有活动,他们也常去参加。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唯独我的焦虑毫无来由。

但焦虑何时需要来由了?《道德经》云:"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既有此身,既有此心,则必有此患。

雨声中,我恍惚回到了童年。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话,联系远方的亲人要靠书信。一封信寄出,要等上十天半月才有回音。等待固然焦心,却也因此留出了缓冲的余地,不像现在,瞬间的联系中断就能让人慌作手脚。科技给了我们即时的满足,却也剥夺了我们等待的耐力。现代人的焦虑,大抵便是这样被喂养出来的。恰如庄子所谓"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械愈精,机心愈重。

然而真的只是科技之过吗?抑或是中年人特有的困境使然?

我想起上个月和大学同学的聚会。酒过三巡,大家谈起各自的家常。老陈说父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已经不认识他是谁了;小李说母亲腿脚不便,上周摔了一跤,骨折住院;就连最年轻的小王,也说起岳母癌症晚期的事情。一桌八人,竟有六个正为父母的健康问题忧心忡忡。

"咱们这个年纪啊,就是夹心饼干。"老陈苦笑着说,"上面老人要照顾,下面孩子要培养,自己在单位还得拼业绩,生怕被年轻人取代。"

"何止是夹心饼干,简直是三明治里的那片肉,上下受压。"小王接话道,引来一片苦笑。

那时我只当是闲谈,如今独自面对无人接听的电话,才品出那苦笑中的几分凄凉。白居易《赠内》诗云"百年须臾间,老少一时毕",老少一时毕于一身,这便是中年的重负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如利剑般刺下,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映出晃眼的光斑。我该继续打电话,还是直接开车回去看看?不过四十分钟车程,却因为平日里的各种借口,常常一个月才回去一次。思及《淮南子》"慈母爱子,非为报也"之训,父母之爱从不求报,而我竟连区区四十分钟的路程都吝于付出,实在汗颜。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现的是母亲的号码。

"妈?你们没事吧?怎么不接电话?"我连珠炮似的问道,语气中的焦急让自己都吃了一惊。

那头传来母亲略带歉意的声音:"没事没事,社区组织老年人学用智能手机,课堂上要求静音,我忘了调回来。刚看完才发现有你的未接来电。"

背景里传来父亲的声音:"是谁啊?"

"是儿子,打了几个电话没接着,担心了。"

父亲接过电话:"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好着呢。你工作忙,别老惦记我们。"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relief之余,竟有一丝苦涩泛上心头。他们总是这样,生怕给我添一点麻烦,却不知这样的"不添麻烦",反而成了我心中最大的不安。这倒应了《战国策》中那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即便老迈,仍在为子女计。

挂了电话,我在窗前站了许久。雨后的城市清新如洗,街道上人来人往,各自奔忙着。不知这其中有多少如我一般的中年人,在家庭与事业间疲于奔命,在父母与子女间左右为难。我们这一代人,大多独生子女,无兄弟姐妹分担养老之责;又逢生育政策放开,不少人都育有二胎。正所谓"上有四老,下有二小",压力可想而知。《尚书》云"任重而道远",中年之任重,之道远,何其甚也。

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儿子的班主任。小家伙在学校与同学争执,动了手,需要家长去一趟。接着是公司助理的短信,提醒我明天早上的重要会议需要准备的资料。然后是一条银行扣款通知,房贷又到了扣款日。

看,这就是中年人的生活。方才还在为父母忧心,转眼就要处理孩子的麻烦;刚刚放下家庭的担子,立即又要挑起工作的重负。我们如同杂技演员,同时抛接着数个球,生怕一个不慎,满盘皆输。《庄子》有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我等既非无能,便只能劳忧交加了。

妻子的消息也来了:"顺利抵达,一切安好。爸妈和孩子都好吗?"

我犹豫片刻,回复道:"都好,勿念。"

何必多一个人担心呢?每个人都已经够累了。这大概便是中年人的担当吧,一如《孟子》所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我们虽未必能兼善天下,但至少要学会独善其身,独担其忧。

傍晚时分,我终于接到儿子回家。他低着头,情绪不高。我没有立即责备他,只是问清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是因为同学嘲笑他"没有妈妈接放学",才动了手。我心一紧,想起妻子出差已一周有余,而我又总是加班晚归。

"明天爸爸早点下班接你,好吗?"我揉揉他的头发。

儿子抬起头,眼睛亮了:"真的吗?"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依靠,从来都是相对的。父母依靠我,正如我依靠他们;孩子依靠我,正如我将来也要依靠他。人生在世,无非是你撑着我,我撑着你,彼此依靠着走过风雨路途。这倒暗合了《礼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之意,只不过这大道,首先行于家庭之中。

是夜,我又给父母打了个电话。这次很快就接通了。父亲说社区教的智能手机用法很有意思,母亲说周末包了饺子要给我冷冻一些。我们聊了整整二十分钟,比往常都要长。挂电话前,母亲突然说:"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别老惦记我们,照顾好自己。"

我喉头又是一哽。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

睡前,我看着手机通讯录里那么多号码,忽然想到:若是有一天,我真的需要帮助,除了这些年迈的亲人、忙碌的朋友,还能打给谁呢?现代人的通讯录越来越长,真能说心里话的,却似乎越来越少。这倒应了王勃《滕王阁序》中那句"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即便不是他乡客,也多是萍水相逢,难寄深忧。

窗外又下起了雨。夏天的雨就是这样,来得急,去得也快,但总会再来。

就像中年人的焦虑,暂时平息,却从未真正消失。屈原《离骚》云"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中年之艰,虽不足为外人道,却也是民生之多艰的一种了。

我最后检查了一次手机,确认音量已经调到最大,然后放在床头。

万一有人需要我呢?万一我需要别人呢?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既是别人的依靠,也依靠着别人。而这或许就是人生最真实的写照——无人真正独立,无人彻底无依。我们都在同一张网中,彼此牵连,彼此支撑。这大概便是《论语》中所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真谛了。

夜雨敲窗,我闭上眼,知道明天还有无数个电话要打,无数个依靠要担当。

而此刻,我能做的,只是确保手机畅通,不离身旁。因为我知道,在这人世间,最温暖的声音,永远来自那些愿意接听你电话的人。《诗经》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而今该是"哀哀子女,养父母老"的时候了。

中年之路,虽重虽远,但只要有依靠之人在电话那端等候,便不算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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