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濛鑫和他前女友最后一次坐在他的车上，是他们吃完饭，他送她回家。
那一天是12月15日。晚上八点多，密歇根湖Lake Shore高速车流如同浓稠的酱汁，一如既往地堵车，一动不动。车上的暖气坏了，一直没修。两个人坐在密闭而寒冷的车厢内，窗外冷风如刀，万里飘雪。市中心高耸的写字楼万盏灯火通明，长夜不息，河水像是嵌满珠宝的黑天鹅绒，璀璨夺目。跟以前许多个夜晚一样，他们两个人不起眼地融汇在自北向南地车流里，但是以往却没有这么沉默。
开车的人两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脸上表情肃穆，他上身穿着厚厚的毛衣和外套，下衣却还是耐克运动单裤，大腿处的那一块拇指大小的洗不掉的油渍似乎还能看到。
秦悦还记得要和他去买衣服，他说这条是刚买的，一冬天就买这一条就好了，过完冬就扔掉。秦悦又一次低头看了看车里沾满融雪剂和砂砾的脚垫，嫌弃地皱皱眉，小心地挪脚，没有说什么，扭头继续看向窗外。还能说什么呢？她期盼着前面不再堵车，她可以快点回家，然后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去。
秦悦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都不说出来，很少抱怨，对于被人的吐槽也只是笑笑，看似活得随性洒脱，实则是个没有黄灯的人，站在最后的底线上笑呵呵地看着别人，一旦踩线，就翻脸不认人。所以，今天早上他俩还你侬我侬，晚上秦悦突然说分手的时候，陈濛鑫还是一脸懵逼。
秦悦此时已经不是他女朋友了，但她还坐在他的副驾上。
我是谁？我不是陈濛鑫，我也不是车底的阿杜，我叫赵临夏，车厢里这俩人的朋友。这事儿他跟我讲的。
几个月前，陈濛鑫突然跟我讲，他找了个系里的女朋友，虽然比他大了三岁半，但现在在读硕士，是他学妹，只在高中谈过一次恋爱，还是处。我说你小子原来你就好这一口，喜欢比你大的，改天领出来让我也见见，你陈大博士的初恋究竟是何方神圣。
实际上，在陈濛鑫24年的人生经历里，没有一篇是关于恋爱的。陈濛鑫没有正式交过女朋友，他连女孩子娇嫩细软的手都没有牵过，没亲过那柔软温润的嘴唇，更别提他现在还是个处男。但是他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承认这一点。在他的意识里，男人没有过几段恋爱史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所以当秦悦问起来的时候，他也只淡淡地说了句，谈过，后来分了，是当时大学去德国交换的时候谈的。看他不愿意细说，秦悦那姑娘也识趣地不再问，只当是那段感情让陈濛鑫受伤不轻。况且她对自己男朋友的过去没有那么介怀，只要不是出去嫖过或者搞大了别的姑娘的肚子而不负责任，其他涉及不到人品问题的过去，就让它成为过去好了。
我第一次跟秦悦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手上拿着羊肉串的签子，脑子里掐不掉的念头就是，这俩人不合适。不是我不盼着自己哥们好，他俩就像两个物种一样，有隔离的。大概跟陈濛鑫在一起的这不知道多久的日子里，会是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想起的痛苦过往。她会怀念单身时候自由自在的睡到11点，会怀念在超市里买菜不看价，甚至会怀念夜里起来上厕所一屁股坐下不担心掉进马桶里……
因为看得出来，秦悦是个精致的姑娘，或者不断使自己变得精致的姑娘。这样的女孩，从小不缺吃穿，或许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富二代官二代，但是她的家庭一定没有让她在钱上有过过多考虑。
对面的姑娘一头长发顺滑柔软，餐厅吊灯的映照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亮光，朦胧美好。“把这个炭烤茄子搬到你那边吧，你们够不着。”
看陈濛鑫在那儿低头扒饭没顾上，我迅速扔下签子搭了把手，把菜按照姑娘的想法摆好。陈濛鑫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用攥着筷子地伸手拉了拉面前的盘子。
陈濛鑫是个长得挺帅的男生，虽然没有180的身高，但皮肤很白，看着就很干净，关键是身上有种少年老成和生人勿近的气质，这让他在荷尔蒙躁动的青春期很受欢迎，隔着楼道窗户往里递情书的姑娘不少。但整个义务教育加高中三年、大学四年，他都用一种家长老师人人称道的古板苛刻的态度将所有对他示好示爱的女生拒之千里。那些对着他放星星眼的女生是他前进路上的阻碍，哪怕是碰到学霸女神级的人物，他只要稍花心思在女人身上，都被自己视为堕落的征兆。
他就这么一直固执着，一步一步规规矩矩，扎扎实实，从不二心地往自己的目标前进，当然这个梦想并不是我这等俗人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作为朋友，我曾经调侃地提醒过他，“该找个女朋友啦，右手不如姑娘舒服。”从不例外地被他以白眼回敬。
当然这是在大学。
从我俩一起出国以来，我就发现这小子开始走“偏了”。他一声不响地将我们专业的中国姑娘的微信加了个遍，如果不是因为同实验室女博士已经结婚了，我估计他也会聊一下。陈濛鑫这种原生家庭资源并不好但一路优秀上来的人，有种天然的自信，无论什么事都是如此。这种自信来源于他一直依靠自己，并且为自己争取到了足够有利的资源。他才二十三岁，就已经是美国计算机博士在读。他享受长久的努力达到目标的瞬间，因为他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激动。他应该感受到幸福，在这个别人大学毕业读研或工作的年纪，他一个人远赴美国读博，他可以和学术界大牛共事，他可以参加高峰论坛，他可以年纪轻轻就拿到博士学位，他可以混到这个行业顶尖的圈子，他可以在夏威夷海滩度假，他可以游览以前只见过二维平面图的美国风景名胜，他可以找一份薪水丰厚的工作，他甚至可以拿到绿卡，可以成为他自己眼里的人生赢家……这一切都是他从未享受过的，并且在他看来唾手可得的，让他如何不觉得幸福和激动，几乎热泪盈眶。
我来了，美国，我发誓我一定要在美国出人头地。这是陈濛鑫和我临出国前，我俩在饭店里，我酒后微醺，他清醒无比的誓言。他从不喝酒，看着我一瓶一瓶地仰着脖子往肚子里倒，他有些嫌弃地瞥了我一眼，低头一勺勺地喝汤，呼啦啦的，每一口都咂咂嘴，好像他喝得才是酒，能品味出什么辛辣而爽快的感觉。
按照他的时间表，他应该是开始规划自己的第二个角色了。习惯于未雨绸缪然后果断实施的他很迅速地将系里的中国姑娘都勾搭了个遍，今天这个姑娘问他个课程作业，明天那个姑娘问他申博如何准备，还有姑娘问他人生规划，我坐在一边好笑地看着他给人当人生导师，成绩要好啦，口语要流利啦，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啦。我前仰后合，倒不是因为他这一通老幼通吃的说教，而是陈濛鑫骨子里是个很死板固执的男人，他其实想说的仅仅是，女孩子嘛，趁早找个高富帅嫁人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以后又不靠她养家糊口，再说科研上女生就是没有男生那么有能力，净整些没用的。但他也知道这句话是绝对不可以说出口的禁句。首先，他不是高富帅，他目前的条件顶多算个潜力股，其次，他想找的女人必须有脑子。他要表现得男女平等，他要表现得跟“新时代”的女性站在同一个平权道路上，因为他需要一个女朋友，一个看起来并不蠢的女朋友。这个计划从他踏上美国国土那一刻就开始了，直到他认识秦悦，感觉这个姑娘靠谱，便迅速展开攻势，没几天就把她拿下了。
陈濛鑫是个受过国内外高等教育的优秀人才，是个计算机方面的专业人士。但这也不并不能抵消掉他骨子里的一些不合时宜的思想。许多在现代社会很常识的问题，他并不赞同。秦悦跟他分手，据说是因为，他的生活是由一系列时间表计划表组成的。人家姑娘要的是花前月下、相互依偎，他一心考虑的都是绿卡、工作以及如何在美国出人头地。
因此，在他俩相识相恋的那小半年里，俩人总像是咬合不紧的齿轮。
从心底里，秦悦就没有心甘情愿地答应陈濛鑫。尽管表白的那天，在陈濛鑫看来，自己胸有成竹，秦悦敞开心扉。经过差不多三个小时的长谈，秦悦在陈濛鑫“威逼利诱”下，结束了两人的单身生活，她也始终没有从心底接受这个男人。那天晚上到底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谁也说不清楚。是她主动打电话给陈濛鑫的，也是她主动提起二人关系的。但事情从这之后就像罗生门，当时她究竟是为了拒绝还是接受才打的电话？
是打算拒绝的，在后来我和她闲谈过程中，她是这么说的。
是打算表白的，这是陈濛鑫强调了无数遍的。其实，我很难想象，凭借陈濛鑫的技巧，能够让一个姑娘在短短两顿饭后，就打电话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