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很厌恶他人抽烟,但容忍我持续五年的烟瘾。在出租房的浴室、客厅、阳台……也不完全包容的。她摁灭过我燃到一半的薄荷烟,踩熄,或者直接从我嘴里抽下来,捏着烟嘴碾在我的肩上。已经忘了是由什么点燃,继而爆发的矛盾,故事里大概会有烂醉的我和她站在盥洗室门口模糊的轮廓。但我一直记得疼,是很疼,有滋滋的轻响和烧焦的烟糊味,灼伤时边上一圈火星子还烫掉了一束头发,海啸蓄谋已久、迟来的浪头似的,在凌晨把我扇醒。
视野陷入一片黑暗,我的记忆碎成瓷砖上的烟灰,那段故事扭曲成马桶里漂浮的烟蒂,静静地等待着水漩涡的挤压。一切收尾时我靠在冰冷的玻璃门上,被泼了一杯水,我说:我好像醒了。叶蹲在我面前,团着我的发顶,很久很久,她叹了口气:你最好是醒了。
很少有人知道,其实我不爱抽烟这件事本身,我钟情的只有它温暖的橘黄色,灯泡前橘黄色的烟雾,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片迸裂的彩弹,柔软、朦胧却能刺穿我,将我肩上的重压点燃,烧干净……但截止高中结束。往后更多的时间里,我只在创作遇困时点烟,单单架在笔搁上,烟丝与轻薄的纸皮一点、一点走出火焰的包围,一枚微小的火炬维持着干枯脆弱的姿态,倏忽间在我走笔的颤动里折断,簌簌落在桌面上。来自雅典的希望熄灭,我只是凝望着,凝望它碎掉的骨骼(还是皮肉?),整理着脑海里同样皲裂的思路。烟灰冷透时,“我”复燃了。我依靠…依赖这样一次次的,大概是比荒原野火的重燃更难彻底扑灭的循环,来获取自灰烬里重复的新生,他们说这叫灵感。喝酒、自■、窒息、药物过量,一切能够让我波动的行为都会带给我灵感。灵感是流火一样飘忽不定的东西,那样脆弱,为了留住它我时常需要持久的刺激,无数次住院和自我隔离之后,点烟和思维反刍成为副作用最小的兴奋剂。类似由一枚针扎到铁处女的酷刑,烟和无数触发点每时每刻都在剖割我,让我难忍,让我无法以语言吐出半个字。我幻想的世界崩塌坍缩时,我终于能够握紧这支切实地存在着的笔,碳钢材质的笔杆被捂热,压缩至五毫升的情绪顺着笔尖滴落,从漏墨的钢笔头洇开一大片乌黑,足够吞没光线的乌黑,我需要它。
我需要它,就像我需要叶一样。叶偶尔陪我赶稿,我们的书房里有一架沙发,她会窝在那里看书刷剧,盖很薄的绒毯,我敲键盘敲得倦了,偏偏头就能看见。我笑她五度盖这么点还不如把羽绒被抱来,她会白我一眼,说:你懂什么,这叫情调。嗯,情调,小资的混蛋,我腹诽。这话从她嘴里出来其实半点毛病没有,我大学期间节假日的吃住旅游甚至于购物费用几乎被叶包养,在她的不懈努力下我孜孜不倦吃胖了十五斤,病情也维持着比之前而言的稳定。持续到实习的轮岗,我被前任pua是个废物、做什么都不行、只能提供性价值,超过一百二就分手……没告诉任何人,我连犹豫都没有,拔腿就跑。从那时起我第一次体会到,一些自尊原来比我想的要薄弱,比糯米纸还脆,一掐就碎了。出于愤怒也好,自卑也好,对异性基本盘完全失望也罢,我突然想抽烟,很想,逾过渴望的台阶,成瘾地思念烟草。但我已戒烟了,烟不入口的戒烟,因为他说不喜欢会抽烟的女性。我只能捏着香烟盒缓缓地转,转笔或者花式洗牌一样很慢地把被关闭的自己也一并抛出去,抛出去。
写到这里,好像又有了微薄的印象,关于篇首挨的那一下。和前男友分手后我酗酒了,不久,满打满算一个月,就算喝到胃痛咯血第二天依然雷打不动上班,元气满满且喝冰咖啡,顺便拿了两个服务top1的奖金。对于一个刚入市行的新人来说,史无前例,很好了。十二月中旬胃穿孔手术,我不敢和家里说,遂再次入住叶的豪华“陋室”(她经常这么说)。前任对我做的事情她一无所知,直到某一天我在外面喝了几瓶红酒,回到家正碰上转相发作或者惊恐障碍,她被我咬得很惨,肩上胳膊上全是牙印,青紫色连成一片。烟盒被捏扁,我说:小叶,叶老师,我真的有这么差吗?她让我滚,她家里不养废物,再记得那个死男的就去抱垃圾桶。她很会激将,骂我每次都往点子上捅,偏偏我就吃这一套。半宿无序的山火把我烧得很懵,高热闷得昏头,最后被一杯沉默的冷水泼灭,我说我真的醒了,真的,但是喝酒了不能吃安定。她很轻答了声好,然后把我拖进浴缸洗干净吹完头发裹成一团塞进被子。
在我和叶之间缓缓荡过的、以年累计的相识里,她极少和我索取什么,更多时候是我在迫切地需要她,我在过度地依赖她。她最大的要求是让我帮她给六只猫咪剪指甲洗澡做猫饭,以及每周日和她一起逛商超进货、回家备菜,如果是微波炉叮一下能直接吃的话更好——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不能下厨,榨汁机也能闲置报废的程度,眼睁睁旁观叶消耗了至少三台空气炸锅后,我说:算了,做饭还是我来吧,厨房是我的战场,你,get out。
至此,在我看来不对等的收支平衡在她与我之间达成了。我需要的、和她需要的,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维度,但至少有来有回,不至于变成单向的灌输。砝码存在,天平存在,只要她认为双方的付出合理等价,我也可以虚张声势地觉得理所应当。
五月底的时候她正好回来陪我玩,机遇总是给有准备的人,她看完一场大戏唏嘘不已,骤然发现有我一份。我在电话这头很努力地笑了笑:这算什么人生滑铁卢,我倒霉的事儿多……她卡断了我的话,有点哭腔: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我每次都保护不到你。隔着屏幕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思绪迟缓地打结又解锁,留下毛躁的一圈圈勒痕。我想说没关系无所谓、我早就习惯了等等的套话,又在一瞬间顿悟对她的自责来说这些词句好像是不合时宜的,轻飘飘的,根本就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又或者我想说一句你已经很好很好。但来自她的不甘心或者我的委屈和难名的痛苦堵死了我的咽喉。酸涩和窒息上涌,第一滴眼泪黏住睫毛的时候,我觉察到将要来临的浪潮,我说对不起,然后飞快挂掉了电话,冲进洗手间吐了四回。是焦虑或者惊恐发作,其实也无所谓,我早就习惯了。做好清理,漱完口,吸氧,吃药,这里没有发生任何突然的事情,但看不见的绳结依然卡在我的脖颈上。那天晚上我躲在阳台外,背靠覆盖着遮光帘的玻璃门点燃了最后一支烟,打火机的火光细弱,被夜风按着焰头蹂躏。手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未熄灭的火星坠落、烫伤手背,我突然想起这盒烟已经将近半年未启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