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jiāoyao）。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词语汇
荒草句：茫茫荒野草枯黄，萧瑟秋风扫白杨。何，何其，多么。茫茫，无边无际的样子。萧萧，风吹树木声。二句既承前篇，又写出墓地背景，为下文烘托出凄惨气氛。
严霜句：已是寒霜九月中。亲人送我远郊葬。送我出远郊，指出殡送葬。点明季节，“送我”句直写送葬情状。
四面句：四周寂寞无人烟，坟墓高高甚凄凉。无人居，指荒无人烟。嶕峣（yáo），高耸的样子。写墓地实况，说明自己也只能与鬼为邻了。
前六句写安葬的环境。起结上首，浑然一气，在荒草茫茫、白杨萧萧的严霜九月中，尸体被送到远郊高坟嶕峣之间安葬。环境荒凉，气氛萧森，凄惨已极，动魄惊心。
马为句：马为仰天长悲鸣，风为萧瑟作哀响。马，指拉灵枢丧车的马。一句写“马”，一句写“风”，把送葬沿途景物都描绘出来，虽仅点到而止，却历历如画。
幽室句：墓穴已闭成幽暗，永远不能见曙光。幽室，指墓穴。朝（zhāo），早晨，天亮。以“幽室”二句作一小结，说明圹坑一闭，人鬼殊途，正与第二首末句相呼应。
千年句：永远不能见曙光，贤达同样此下场。贤达，古时指有道德学问的人。无奈何，无可奈何，没有办法。指皆不免此运。此句以上只是写殡葬时种种现象，还没有把真正的生死观表现得透彻充分，于是把“千年”句重复了一次，接着正面点出“贤达无奈何”这一层意思。盖不论贤士达人，对有生必有死的自然规律总是无能为力的。这并非消极，而实是因看得破看得透而总结出来的。
中间六句写安葬的情形。先以马鸣风萧为歌，写此与人世隔绝之瞬间，真是极度凄惨之一刻。无情风马尚且始此，有情亲朋则更不忍提及了。幽室一旦封闭，形骸将永离人世，任何人也无可奈何。尤其“千年不复朝”的迭用，跌宕起伏，哀响之中又生壮调，悲调愈壮则愈增其哀。
向来句：刚才送葬那些人，各自还家入其房。向，先时，刚才。各自还其家，《文选》作“各已归其家”，兹从逯本。“向来”犹言“刚才”。刚才来送殡的人，一俟棺入穴中，幽室永闭，便自然而然地纷纷散去，各自回家。这与上文写死者从此永不能回家又遥相对照。
亲戚句：亲戚或许还悲哀，他人早忘已欢唱。已歌，已经在欢快地歌了。是说人们早已忘了死者，不再有悲哀。“亲戚”二句，是识透人生真谛之后提炼出来的话。家人亲眷，因为跟自己有血缘关系，可能想到死者还有点儿难过；而那些同自己关系不深的人则早已把死者忘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论语·述而篇》，“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这是说孔子如果某一天参加了别人的丧礼，为悼念死者而哭泣过，那么他在这一天里面就一定不唱歌。这不但由于思想感情一时转不过来，而且刚哭完死者便又高兴地唱起歌来，也未免太不近人情。其实孔子这样做，还是一个有教养的人诉诸理性的表现；如果是一般人，为人送葬不过是礼节性的周旋应酬，从感情上说，他本没有什么悲伤，只要葬礼一毕，自然可以歌唱了。陶渊明是看透了世俗人情的，所以他反用《论语》之意，爽性直截了当地把一般人的表现从思想到行动都如实地写了出来，这才是作者思想上的真正达观而毫无矫饰的地方。陶之可贵处亦正在此。
死去句：死去还有何话讲，寄托此身在山冈。何所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托体，寄身。山阿（ē），山陵。在作者的人生观中还是有着唯物的思想因素的，所以他在此诗的最后两句写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大意是，人死之后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把尸体托付给大自然，使它即将化为尘埃，同山脚下的泥土一样。这在佛教轮回观念大为流行的晋宋之交，真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唯物观点呢。一篇最精彩处，全在最后六句。
后六句以死者自议作结。纵横议论，说得冰冷。“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结尾闪烁着哲理的光辉。人死之后形神将随山川大地混同一体，融化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了。
意译：荒凉的野草无边无际，风吹白杨萧萧作响。寒霜初降的九月，送我的灵柩到远郊安葬。环顾四周，杳无人迹，那是重重坟墓耸立的坟场。马也为之仰头长嘶，风也为之萧瑟作响。坟坑一旦封闭，千年也不会再见日光。千年也不会再见日光，贤达的人也无法可想。先前来送葬的人们，已各自还家，将我遗忘。此时伤心的也许只有自己的亲属，别的人已在欢乐歌唱。既已死去还有什么可说，形体已回归到山峦叠嶂。
这首诗写送葬时的悲哀之情和萧条之景，十分感人。结语以“托体同山阿”的达观态度，体现了诗人一惯持有的委运任化的人生观。
挽歌：即丧歌，表示对死者的哀惇。陶渊明卒于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十一月，享年六十三岁，《挽歌诗》是他在死前两个月写的自挽之词。原诗共三首，末一首，是作者留下的最后的诗章。他在诗中设想了自己死后人们送葬的整个过程，而突出写了送葬者，并说明死是任何人也逃不脱的自然变化，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把骸骨托付山陵，表现了诗人视死如归的达观态度。诗人的生死观是豁达的！他把死看得十分平淡、自然，认为有生就有死，大自然之法则，豁达为好。
从艺术成就看，第三首写得最好。
诗人陶公驾鹤西去之后，友人颜延之取谥法“宽乐令终曰靖，好廉克己曰节”之义，谥陶公为靖节征士。
诗人写得逼真活现，恍恍然如临其境、如见其人，不由得不令人动情、心颤；诗人写得悲切、凄怆，着实感人肺腑、撼人心弦，鬼神见之也不能木然呆滞；诗人是在重痛之中、心重如铅地写出的这首诗，有“人生感慨”、“万般无奈”，而又忍痛含哀，豁达、坦然，是在多种复杂的心理、精神、思想与情愫中艰难地问世的。这种勘破生死关的达观思想，虽说难得，但在一个人身体健康、并能用理智来思辨问题时这样说，还是比较容易的。等到大病临身，自知必不久于人世，仍能明智地认识到这一点，并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如说“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写成自挽诗，这就远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
此三诗前后衔接，用的是不明显的顶针续麻手法。第一首以“饮酒不得足”为结语，第二首即从“在昔无酒饮”写起。而诗意却由入殓写到受奠，过渡得极自然，毫无针线痕迹。
辑评
陈祚明评选《采菽堂古诗选》卷十四：一气浏莅，《十九首》而外，在汉人亦不多得。又极似蔡中郎“青青河畔草”一篇，似以神，此固神到之笔也。“千年不复朝”叠一句，跌宕以振之，哀响之中发以壮调，然弥壮弥哀矣！“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非《十九首》安得此名句！
孙人龙纂集《陶公诗评注初学读本》卷二：起境凄感，亦接上一气。意极旷达，一结了截。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四：且叙且写，有画意。“幽室”八句入议论，真情真理，另收缓结。此诗气格，笔势横态，游行自在，与《三百篇》同旷，而又全具兴观群怨。杜公且逊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