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柯禾,十七岁,女,生于故城北,不过现在住在故城南。
我的生活本是美好无比,可一切都在那场大雨里变了模样。那天夜里,披头散发被大雨淋透的母亲将我从城北的家里带到城南的婆婆家。母亲红着眼告诉我,以后只能住这了。我不解,但时日一长,我竟从他人口中零零碎碎的拼出父亲已不在世的消息。我问母亲,父亲在哪。母亲没有回答,她在变卖完城北家里所有的东西后还光了父亲欠下的所有赌债,偌大的房子繁杂的物件最后只剩下母亲给我的一张带有锯齿的旧照片。从此后我便知道这世上与我最亲的人只剩下母亲。
那年的岁月注定是苦涩的,每日醒来望着头顶的窗花板,大脑里一片空洞,抱着棉被坐起,惊飞落在窗台上的鸟儿。这是清晨。
然而在夜晚里,婆婆连绵不断的咳嗽声透过一层层水泥传到楼上的小阁楼中,像是朽木划着泥水。我不知婆婆为什么对我有那么多的情绪,只要母亲不在家,她就对我疾言厉色。她要从没做过家务的我把楼上楼下都用湿的拖把清洗一遍,要我洗堆在水池里沾着厚厚一层油的碗,要我洗脏乱的衣服。要我做这一切或许本无怨言,但她那凶戾的言色,让我倍感委屈。
我将这一切告诉从外劳作回来的母亲,没想到母亲竟然大声的训斥我,说我太矫情连一点点家务都不能做,说我怎么这么不知好歹,说我都死了爹怎么还这样。
我被她最后一句话戳中泪点,泪水终于不用在眼眶里打转,可以顺着脸庞流下去。这都是什么啊。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以尾巴上的成绩迈入高中的大门。住的房子墙壁上的苔藓日渐升高,婆婆对我的情绪也越渐恶劣,由最初的疾言厉色演变成了咒骂和拳脚相加,我有时会与她针锋相对,但最后都在她的咒骂前败下阵来“你怎么不去死啊?只要不死在家里,我没半点意见”,这是她一贯的伎俩,这句发至内心的嘶吼通常能将我逼会楼上的小阁楼去。
待咒骂声逐渐消停直至消失,我还要跑下楼去做饭,候着劳作回来的母亲。
自从父亲离去后,母亲便要负责家里所有的开销,我不知道母亲是干什么的,但她回来后皆身心疲惫,躺在沙发上待我摆好碗筷后草草的吃上几口米粥便回房去。我知道她这么拼是为了我。
步入高二后,生活开始变得模具化,每天上课吃饭回家然后睡觉接着再去学校上课。板书被换了一遍又一遍,无论哪一遍我都没赶上抄下来,疲惫至极,我把笔扔在一旁趴在桌子上,有时我会在这段空白的时间里想到父亲,那个没有在我还未以通透的眼光观察他时便已离去的男人,我会联想到死亡。死亡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人只需要往棺材里一趟,眼睛一闭就可以什么事都不用想,什么事都烦不到你,从此无牵无挂。可我总会不合时宜的想到母亲,如果我死了母亲该怎么办。于是死亡这件事情就被一直都搁置。直到有一天,同坐叶蓁就这么的从我身旁离去跳出窗外,教室里刹那间一片寂静,直到楼下的三间教室传来尖叫声众人才回过神来,班长连忙跑去找老师,有的同学摸出藏在桌洞里的手机拨打救护车,有的同学跑下楼去。教室里一团乱,我坐在位置上,愣愣的看着叶蓁跳下的窗口,刚才还是一个鲜活的人儿,现在就没了。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死亡这个话题。
这场风波过后,班级还一如既往,老师仍不停的换着板书,洋洋洒洒落下的粉笔灰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这个带有期限的组织就好像一艘只能前进的巨轮,不会因为个人因素而停下。
期中考试后的某一节晚自习,我趴在桌子上对着题海表示极度的不耐烦,笔刚刚套入笔套,一个纸团便飘飘然的滚了过来。
是第三小组的弋阳扔过来的,我摊开纸团,上面写到,“同样都是无聊,不如陪我去教学楼楼顶上吹风。”
“我不无聊,还有为什么要陪你去。”我把纸条写好扔了回去。
“爱去不去,待会班主任来了你想走都走不了。”他把纸条又扔了回来,心虚的看了我一眼后便猫着腰从教室后面逃了出去。
这么快会死啊。我学他猫着腰也从后面逃了出去。
“累死我了。”我站在弋阳的身后喘着粗气。
教学楼楼顶上的视野无比的开阔,平日里视线所无法抵达的地方在此刻一览无余,正前方的是学校的主干道,两边亮起的路灯连起来看就好像是一条华丽的分割线,左手边是灯火通明的办公区,右手边则是乌黑乌黑的户外教学区。一阵阵微风从遥远的未知地吹来,轻抚着站在楼顶上无所事事的两个人。
“每天坐在教室里无不无聊?”弋阳背着问我。
“无聊啊,可是不在教室里又能去哪呢。”被他这问题问的有点猝不及防,于是就略微想了一下。
“这里和我想象的都不一样。”弋阳说到最后都喊了起来,双手在空中飞舞。
我感到有一束光打了过来,弋阳背着我,逆着光。在我的眼里他好像被镀上一层光圈,无比耀眼,一股情绪在心口出喷涌,以至于我都不知道他在喊些什么。
四月。清明。原本在人们口中应雨纷纷的时节在微微放晴,天空变得很蓝,云变成丝状连接着。不知谁吹了一个口哨,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四周。夜幕很快降临,没有晚霞也没有夕阳,就那么一下的从白天跳到了黑夜。
我抱着复习资料在班主任的叹气声中走进教室,像家长在撵着贪玩的孩子回家,他的口号是什么来着,哦好像是“这是你们人生中最后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此刻我们像是拿着刀被困在山顶上弹尽粮绝的战士,要想活命,只能拿着刀冲下去。
晚自习结束回到家里,一如往常,摸着黑在厨房里找点吃的后便草草的洗漱睡觉。那一夜有点格外的漫长,反反复复醒来多次但仍不见天明,无聊的只好睁着眼盯着天花板,脑海里一片空白。
显然,夜晚不睡的后果常常都是很严重的,在数学课上被老师用粉笔头砸了好多遍后直接被提站了起来,可即使这样也不见好转。
一个哈气下去另一个哈气还没上来的时间里,班主任向我挥了手示意我出来。
我慢吞吞地走到外面,不好意思地说:“班主任,其实我也……”
“柯禾,你母亲现在在医院。”
睡意全无。是坐着班主任的车赶到医院的。
四月,清明,真的不是一个好的日子,邻居上我家找母亲借点东西,可怎么唤都不见母亲出来,于是她就顺着没关的门进去看到长眠不醒的母亲了。
医生说母亲服了大量的安眠药,现在是药效高峰期,洗胃也无济于事,全看个人的造化了。
我凝视着长眠是母亲,我可以清晰的看到她脸上繁多的皱纹,黑眼圈颇重,嘴角起皮。
这便是抚养我的母亲。我伏在床边痛哭,视线在变得模糊,周围开始被黑暗弥漫。
当我再次醒来时是在家里,我凝望着天花板,口中轻声地念叨着,母亲母亲。
两天后我收到邻居送过来的骨灰盒,对于他们的帮助我只能说声谢谢,他们似乎能够理解我,在稍微踌躇间便顺走了母亲的首饰。
我对此没有在意。
婆婆在母亲死后不在对我疾言厉色,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搭理过我。
转眼之瞬,日落月升,又到了秋天。天空开始变的高远,吹到脸颊上的风慢慢变得凛冽。说到秋天,想到最多的便是小学老师那亲切的口吻——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还有众多词语,如瓜果飘香、秋收冬藏等等,这些词语皆能勾起人们对秋天的臆想。
如果说收获的话,那就只有和弋阳的感情。在那段感觉全世界都抛弃我的时节里,唯有弋阳对我不离不弃,我尚不清楚他对我的是爱还是怜悯,亦或者两者皆半,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都阻挡不了我对他的爱意,因为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或许那次在天台上是个引子吧,结过冗长故事,一切都在那大雨滂沱的夜晚里爆发,我和他在一家破旧的旅馆里做了爱。
我没有后悔,因为我深爱着他。
院子里的落叶越来越多,无论怎样扫第二天仍是落了一地。我站在窗前,双手放在腹部。哦,对了,我已经怀孕了,我不清楚到底是哪次,但经期已经好久没来了,呕吐也很频繁。我还没有告诉他。
三天后是他的十八岁生日,他约我去山上,我准备在那时告诉他,告诉他你不仅成了一个男子汉,你还成爸爸。我能想像得到他那吃惊的表情,像活吞了两个生鸡蛋。
外面下起了大雨,断断续续下了两天,不过还好,雨终于在第三天停了。
山上青石板的台阶上还有水印,浓浓的泥土味混合在空气里,泥土松软无比。弋阳在前面走着,我跟在后面。路过一处水潭,我用手把水撩到他的脸上,他也笑着回击。我口中不断的念叨着,弋阳弋阳。他满口欢块的答应着。
终于到了山顶,再往前一步就是悬崖。弋阳坐在靠近悬崖边的一块石头上,我依偎在他的肩上。弋阳指着远处火红的一片说,柯禾,看,那就是我们学校前的枫树林。
嗯,对的,那就是学校前的枫树林。我在笑着,此刻我是有多么的话想与你说,想告诉你我再也离不开你,想告诉你隔壁邻居家的小孩考上了名牌大学,想告诉你成了爸爸,可是这千言万语在肺腑中流转,没有发出音节的口齿转化成了笑容。
是你先打破沉寂的,你告诉我你爸要你去北京读高三。这是多么的烂俗的情节啊,我忽略了你的哀伤,义无反顾的从你的怀里挣脱出来,没有哭,也没有闹。我只是向前跑去然后纵身一跃,像个鸟儿似的张开翅膀,耳边被呼啸的风声弥漫。
我没有回头望去,因为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你是哭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