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将军百战死
“……却说封二郎将要带兵突围,一支银箭似疾风般掠过兵刃刀枪而来,生生刺入封二郎的后背。封二郎痛得眦目欲裂,回头一看,副将宋锋放下了弓箭,正对着他冷笑……”说书人言此,长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了下去。
台下听众面色戚然,不少人暗自抹泪。
消息早传遍了京城上下封家二郎封北遭副将暗算,天妒英才,重伤身亡。
这位忠烈唯一的独苗守卫了北荒三载,大败蛮人四次,夺回九城的将军,终归与父辈一般倒在了北荒,今仅二十四岁的年纪。
“别哭了!听说没,太博之女去了北荒!”一人推了推边上的友人。
友人放下拭泪的帕子,奇道:“可是那位’双姝’之一的云落,云仙来,满京第一才女?”
“正是。”那人叹道:“听闻拜别了双亲,自愿去北荒为封子征将军守三年孝,倒也痴情......
“小姐、小姐……”云落睁开眼,撑着昏昏沉沉的身子掀开了车帘,问:“云雀,何事?”
“小姐,该用午膳了。”云雀担忧地看了一眼云落道。
“我没什么胃口,你们自己好好休息,用些膳食,是我叫你们受了苦。”云落摇了摇头。
“小姐说的什么话,奴婢们是自愿的。“云雀劝道:“小姐,还是用些,不然身子不好,如何到得了北荒见将军?”
“雀儿,这一路奔波,身子乏累,确实吃不下什么。”云落望向那遥远的北方,目光飘忽,声音低哑道:“不妨叫我沉沉地长睡一场,醒来,或许便有了胃口。”
“那......小姐好好休息,我叫他们在这儿歇下,待小姐醒来再赶路,让小姐睡个好觉。”云省想了想道。
云落却笑了:“傻丫头,哪里有这么娇气,等他们酒足饭饱便走就是。若是这般,何时到得了北荒?”
“哪里是娇气,小姐是金枝玉叶,怎受得了......”云雀急道。
“雀儿!”云落轻喝,止住了云雀的话头,”子征哥哥如何不是世家出身!他也可独自奔赴北荒,我为何不可?”
“这如何一样!封将军是男儿,小姐是女子.....”云雀反驳道。
云落却轻放下车帘子,"雀儿,你又错了。爹爹说,男女无尊卑,好可行男儿事。”
云落确乎是累极了。
可她并不悔拜别双亲,奔赴荒凉危险的北荒。
她的眼里早看不见形同狼虎的蛮族骑兵和满目疮痍的大地,只剩下那个战死他乡的少年,在那年初见站在桃花下,笑得风流俊美。
她昏昏沉沉睡去,半梦半醒间听见耳畔响起笑言,“云仙来?人如其名。”
②人面桃花相映红
云落初遇封北那年,她十五岁,刚刚及笄。
云太博老来得女,取名云落,赐字仙来,千娇万宠养成才满京城“双姝”之一云仙来。
云落及笄那日,宾客云来,圣上赐玉。
其实,那日的繁盛隆重,仙来什么也不记得。
她只记得那日偷闲到后院中观桃时,树上摔落的那个酒坛,和那个靠在树上喝得醉醺醺的少年。
“这位公子,这是后院,是不接待外宾的。”
云落抬头,只瞧见少年的衣摆,只得后退了几步,这才见了这位不速之客的真面目。
是位身形修长,容貌俊美的年轻公子。
“为何不接待?”少年眯眼问她,又顿了一下:”你是何人?”
“太博之女云落。”云落回道:“公子可是迷了路,可随我回前厅赴宴。”
“原来是仙来。”他醉了,翻身下了树,指着自己笑道:“你可唤我声子征哥哥。”
这般行径,着实轻浮,想来是个纨绔子弟。
云落冷下了眉目:“公子自重。”
少年一愣,忽尔勾唇一笑尽显风流。
灼灼桃花下,他说道:”云仙来?人如其名。”
当他取出被埋在桃花下的长戟,云落才想起他是谁。
他姓封,名唤封北,字子征,出身满门忠烈的封家,父兄为国捐躯,只剩了他一根独苗。
“文子都,武子征。”人人都知封家二郎绝非池中物。
这是头一回有人夸她人如其名。
相女沈花容前年及笄,倾国顶城之貌,人皆以为仙女下凡。
女子重颜色,无才便是德,虽是双姝,她却低沈秀一头。
唯那“武子征”封二郎却言:“云仙来?人如其名。”
封北见小姑娘皱眉,凑上前问:“怎的?你不识得我?”
“识不识得又如何?”云落听不惯他自傲的口气。
她见惯了少年才子,哪怕“文子都”——沈京,在她爹面前也是低下一头的。
可这“武子证”一封北偏生轻狂,正是少年模样。
“天下谁人不识我?“封北笑了。
那时云落才明了“猖狂”二字何解。
他极为笃定:“你识得我。”
“识得。”云落望着他,缓缓勾出笑来,恰似月神幼女。
封北看得痴了,云仙来人如其名,容色出众,只可惜天生沈秀艳压三分,便无人赞云落颜色。
云落也是少年心性,偏要挫他锐气:“昔家父诠八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仙来不解。今日见君,茅塞顿开。”
封北一愣,忽尔笑了:”想来仙来悟性不佳,会错了意,来子征哥哥这儿来,带你去见见沈子都,便晓得了。”
云落是头一回见这般的人,说不过,便不与他争:“我不愿见沈京公子,还请封公子回前厅赴宴。”
"这样啊......”他笑笑,拎着戟向外走去,刚踏出门,他忽然回过头:“不愿见他,想来你更愿见我。”
等云落回过神,人便走远,这才想起京中好常言:“不见封郎,愿逢沈子。不逢子都,愿见子征。”
红霞袭上双颊,她只得捂了脸,轻骂:“登徒子!”
“小姐、小姐……”云落睁开眼,有些看不清云雀的脸,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下意识问了句:“可是子征哥哥来了?叫人送上几盘点心,不要太甜。”
云雀泪如雨下,良久,才哽咽道:”小姐,天……天色已晚...您得吃点什么......”
云落这才清醒了,沉默了一会,才道:“拿些糕点,不要太甜。”
“不甜小姐吃得下么?”云雀问。
云落笑了:”我现在吃不惯甜的了。”
云雀拿帕子擦擦脸,应了声是,退下了。
云雀很快将糕点拿来了。
云落尝了一口,又冷又硬,也没什么味道,但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慢慢咀嚼着,渐渐品出了点儿甜味。
耳边却响起一个模糊的声音,反反复复。
她张开口,不解地重复了一遍那个音节:“腻。”
青年的笑声渐渐清晰,好似嘉许。
他说:“腻。”
③千里黄云白日曛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掺着黄沙的风刮痛了姑娘娇嫩的脸,云落扶着云雀的手下了马车,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塞北。
一望无际的黄沙像一只暴愿的野兽,疯狂吞噬着生命。
一座巨大的军营却深深扎根在此。
军营口是十几个老兵,拿着或长或短的兵器,满脸疲惫地守卫着军营。既使疲惫,也未曾放松警惕。
云落才靠近了一点,便被老兵们堵住了。
“来者何人?”
望着老兵警惕的眼,云落笑了。
这是封子征的兵。
“太博之女,云落,云仙来。”她道:“我来见封子征。”
老兵一噎,半响说不出话来。
封北被埋在了西山,已有月半。
云落找了人,将封北的棺材挖出来。她要带她的将军回家。
尘土飞扬,坑越挖越深,终于露出了棺木一角。
那一刻,云落脑中紧崩的弦断了,她终于号淘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
这一路自京城往塞北,她脚底都没个着落。整个人飘飘忽忽,好似大梦一场。
直至此刻,她方才明白,封北是真的死了。
世上再无子征郎。
她哭着想着,眼前一黑,昏过去前,朦胧间听见有人说:“待我归来,天下无人不识封子征……”
三年前,冬。
年初便下了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来年必有个好收成。
京中一片欢庆时,塞北却战事告急,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却无挂帅之人。
朝野之事,与五陵少年们无关,依旧纸金迷醉。以雪为题,京中的贵勋子弟举办了一场赏雪会。
自入了冬,云落便极少出门。好不容易才有了场赏雪会,云落便被母亲赶出了门。
云落心底明白,说好听点是赏雪会,实则是相亲会。
她年及十七,母亲已想着为她寻摸个好人家。
才女也终是要嫁人。
云落全当不知,赏雪会上婉拒了一众佳公子,自个一人赏雪去。
“不曾想竟有个天仙似的妹妹落了单,来此偏僻地儿,莫不是思我如狂,特来相会?“清朗的男声响起,吊儿郎当,着实不正经。
云落循声望去,果然着见了那佳公子,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回道:“子征哥哥莫要取笑我。”
封北闻言,低笑一声,上前几步,调侃道,“这声子征哥哥甚悦吾心,仙来不妨再唤一声?”
云落轻咬贝齿,涨红了脸。
“自打入了冬,你便极少出门,今日若非伯母……”他轻笑一声,伸手轻弹了她的额头:“当真是坏极了。”
云落吃痛地捂住了额头,觉得甚是委屈,问:“我坏在何处?”
他无奈摇头,轻道:”是我思之如狂。
这一句,似刹那惊雷,震得她心神发聩。
呆怔间,她听他说:“我已与伯父商议订亲,待平定北塞,便来娶你。”
“北塞?”她懵懵懂懂道。
他握住她的手,泛着笑意的眼直直望进她心底。
他说:“仙来,待我归来,天下无人不识封子征。那时凤冠霞帔,你可愿嫁我?”
云落笑了:“自是愿意。”
④悔教郎君觅封侯
封家上下满门忠烈,封北父兄皆是战死北塞。封北乃是腹遗子。
封北出生时,取名北。及冠时,赐字子征。
云落知道,家仇国恨之下,封北人如其名,必定是要与北塞干一场。
封北是封家的独苗,朝廷允许他做一个懦夫,为封家传宗接代。
可封北自己不允许,就算家世荣耀,他也要靠自己名扬天下,叫云落风光大嫁。
封北一去,便是三载。时至今日,天下无人不识子征郎。而他却不能兑现承诺,来娶云仙来。
“子征哥哥一世英雄,怎么能失信呢?”云落扶着灵柩,喃喃自语:“子征哥哥,我们回京,成亲好不好?”
天下无人不识封将军。将军年少,却一世英豪。可她宁可他只是个田舍郎,纵然白身,却一世平安。
夕阳落入茫茫黄沙,她扶着他的灵柩一路向南而去,去寻个山清水秀之处,与他同眠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