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会飞的树
韩裕平
树会飞吗?
会的,至少有的会。在我的梦里,就有一棵会。
那是一棵会飞的树。
那棵会飞的树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妈妈。
妈妈是一棵树,这是我很多年以后得出的一个结论。妈妈和我一样,是那么一棵树,首先是一棵树,而不是花花草草。是树,就得有一个树的样子,是树就得忍受风吹雨打,忍受寒霜冰雪,不是吗?
妈妈和我一样,是个苦命的孩子。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只不过她的妈妈离开她的时候,她只有3岁,而我的妈妈离开我的时候,我已经13岁了。照此说来,妈妈的命分明比我还苦。
听妈妈说,妈妈的妈妈那时候得了肺结核,所以妈妈不到3岁半,姥姥就去世了,化作一个土馒头。我常常这样想,一个满月的夜晚,姥姥给妈妈喂了最后一次奶,她知道自己大限已至,那天晚上破天荒地,没有抱着妈妈睡觉。那一晚,妈妈倒是睡得很好,她还做梦了,梦见姥姥变成了一棵树,那棵树还会动呢,不,分明会走路呢,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然后走进了大山深处,走进了密林深处,从那以后再也没回来……
我不知道第二天妈妈醒来了会怎么样,只能想象——温暖如春的太阳照在她的小脸上,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些人走过来了,他们把她的妈妈抬起来了,然后轻轻地放进了一个很大的黑漆漆的木头匣子里。她就那样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居然没有哭,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她还太小,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只是从那天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妈妈,也没吃过奶了,她的饭食已经是米糊糊和菜汤汤取而代之了。
妈妈就那样失去了自己亲爱的妈妈,从她记事的时候起,妈妈就是树林子里的一堆土了,一个土馒头,土馒头上长着茂盛的茅草,风吹,哗哗地响。每一年过年的那天晚上,或者元宵节,或者清明节,外公都会拉着她的小手,去清理土馒头上的茅草杂物,去给姥姥梳头。有时候,妈妈会在姥姥的坟前跪一会儿,也不说话,就那么跪着,有时候又会坐一会儿,依然不说话。受委屈了,妈妈会到树林子里看姥姥,和姥姥说说话,唠唠嗑。说着唠着,妈妈就不是一朵小花儿,小花儿只会暗香弥漫,而是一棵大树了,大树却也泪流满面。
妈妈长大了,那棵树也就枝繁叶茂了,洗衣服做饭,喂猪挣工分,什么活儿她都干,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妈妈的弟弟,我的小舅舅,就是在妈妈这个姐姐的背上和怀里长大的。妈妈原本是一朵花儿,她也渴望做一朵花儿,可是命运偏不。妈妈只能做一棵树,一棵遮风挡雨的树。
后来妈妈自己也做了妈妈,有了我和弟弟,她就更是一棵树了。我和弟弟是小树苗,大树底下好乘凉。可是好景不长,不多久,爸爸因为工伤,成了一个新鲜的土馒头,一大家人的重担都落在了妈妈肩上。终于有一天,妈妈扛不住了,她那棵树开始动了,开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最后,那棵树被逼无奈,学会飞了。不久,妈妈那棵树就飞走了,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没有人责怪她,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谁知道呢?谁理解呢?
那棵会飞的树呀,忍受风刀霜剑,如今落在哪里呢?
那里和故乡一样,有肥沃的土地么?那里风和日丽么?那里有小河小溪么?
很多个月圆之夜,我常常梦见那棵树飞回来了,身轻如燕,稳稳地落在院子里。然后,她在温柔的月色里走来走去,走了好一会儿,也不敲门进去,其实,那门一直虚掩着,没有上锁,她只要轻轻一推就开了,可是她没有。她就那样在院子里走着,走着,黎明时分,她又飞走了,飞进了那片不知道在哪里的树林中,唱着那耳熟能详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