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窗,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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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框的红色漆皮卷起来了,接连地掉落。起初鲜明的漆黯淡成枯红,最后直剌剌地翘起来,和这里曾烧尽的树林里淤坑中的红树一样。暗沉的雾里,树上什么虫子发着光,小小一团紧缩着。那时候,只需从远处一看,人们便道:“瞧瞧那树干,发着光呢!”直到伐工们,说笑着从远方赶来,耽搁了工期,又不情愿赶工动手砍去那茂盛的红树。它们互相依偎,他们更分不清哪些是树的母亲,哪些是尚长成的孩子。


伐工中的少年于是跳着,不管什么,随手丢了柴火,那些红树们便烧起来了,烧得火焰鲜亮,一股诱人的炭香。从此树林再也见不到,火苗渐渐烧尽了,红树的红褪去了。他们都说,多好看的颜色啊,于是在这里盖起鲜红的楼房,连窗框都是这样鲜明的红。现在那窗框的漆也翘起来了,直等着火焰把它们烧光。


这栋鲜红的楼房里,她早早就醒来了,即便入睡,梦里不还是这间屋子。其实倘若心情再稍宽慰些,梦到烧成灰烬的树林,梦到烧成灰烬的原稿,都还有可能。只是,情况越来越糟糕,不仅仅是她自己的情绪难以控制了。现在,她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双腿搭在椅子横梁,椅腿很高,但靠背很矮,她挺直着脊背,又向右偏了头去望向已经一直拉上数月深色窗帘的窗,这很好地显露出她修长的脖颈来。不过就在刚才,大抵有只鸽子落在那面窗台上了。微渺的身形投在窗帘上,颈部不时颤动,证明着这只生灵的活泛。她想,去看看,看看这只属于自然的小小生灵羽毛生的是什么模样。于是她从椅子上站起来,险些被绊倒,去到窗户边去。深色的窗帘格外遮挡阳光的透入,一拉开窗帘,她便迅速闭上眼睛。阳光过于刺眼,回过神,鸽子已然消失在窗台上,或许这里也是没有什么鸽子的,只是她微茫的想像被葬送在天亮一瞬间,她实在缺乏一点阳光罢了。


光线灼灼地刺人,她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任何事物,小小的灰色鸽子啊,你是多么惊恐和胆怯!就那么一如往常地拉开窗帘,你就立即逃走了?阳光照入屋中的一刹那,她又闻到,那股奇异的,无法被描述出的气味了,她想,也许这味道从那时候便开始有了。


那时候,那是个不必翻日历也清晰记得的下午。她那刷了白漆亮晃晃的书桌还亲密倚在窗下,那些汗水泪水早已黏在稿纸上分不开了,晕染开的也许是伊丽莎白伶仃地站在那富丽堂皇的楼梯间里。不打什么蜡烛,自然也看不清她的脸。她像只白鸟,身穿白色的睡裙轻轻跌下去,可木质的楼梯还是发出了沉闷的回响。她想,除了她谁也不会再听到了。很好,晕染开来的 就是那一段,那黑暗的楼梯间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拉扯她低下头去看伊丽莎白的脸,对,那是你杰出的作品啊。于是她抬起头去,去看午后的太阳,太阳总归是无法直视的,睁不开眼睛,光明与黑暗,多么鲜明的对比!她挣扎着从椅子前起身,去墙角边搬起书桌,再把它放在暗沉的角落,跪伏着,颤抖着,拾起笔写那可怜女子发间涌出的鲜血,那鲜血啊,就像那些木质的红漆窗框,幽幽地发着红光。

那味道从那时候就开始有了。


窗外是萧瑟而冷清的,但她已经许久未拉开窗帘了。冬日的树干枯瘦而无生机可言,树枝虽留有些许残叶,也已枯了,而且即便是树,也是她从窗外直直望向东边的地平线,那边远处零星的几棵,这四周又哪里来的树木呢?她的瞳孔近乎僵直着,定定地去看东边地平线那边的行道树。她想,此时此刻这片郊区的空气定然是浑浊的,那城区浑浊的空气无 疑就是他们带来的。这时她才意识到,她的原则在方才似乎有些被动摇了,那窗帘已拉开来了,于是她只能退一步留存活动的余地,眼神似是麻木了,极力逼迫自己不向楼下的庭院中眺望。


她把双手搁在窗台上,原来窗台也并不是那么冰凉,手平展开来,下着雪的时候,她路过那些橱窗,不知什么样的人开起来的精品店,白桦木的门窗,窗内的天鹅绒熊,各色各样的发条玩具,小兔子形状的暖手筒,还有临近圣诞节精心装点的暖光灯泡,彩灯绳串同麋鹿漆器一起,布置在角落;下着雪的时候,那时候常常写到深夜的时候,总有一个身影,她知道的,在狭窄的这间屋子里,把杯子里冷去的水添成热水,他天蓝色的牛仔外套与属于他的独有的沉默,却支使他一次次地,反复地,看着杯中的开水一点点变凉,凉透,再倒去一些凉水,添些滚烫的开水,融合在一起的开水再相互作用,变温,他乐此不疲地做着相同的事,能够让她在反复地书写,再一次次困倦入睡,清醒时,伸出手来,捂紧水杯,她知道,那一定是温暖的。后来他带着他的猫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是的,就是从那时候起啊,没有多余的泪水,眼泪早已用完了。


可是,不能向楼下看啊,不可以向楼下看啊。她极力睁着眼睛,仰着头,一旦向楼下看,也许,也许他们五分钟后就会上楼来了,接近她的房间,接近她的手稿,接近她自己。接近她的他们啊,可是活生生的,有呼吸的,却失控了,发疯的,禁锢她自由的人们呢。为什么赎罪的是自己呢,都是一群怪物啊,随时需要以鲜血充饥的,直立行走的,会呼吸,会说话的怪物呢。


她想起她的伊丽莎白来,那是她活生生的,可爱的小洋娃娃,她简直是个天使,眼睛里的灵性来自山间林间呼啸的风,她曾经迎着风在乡间奔跑,追逐灌木丛中的野兔,引得那些乡间扎着头巾的妇人们窃窃私语究竟是哪一家的女孩子。后来她嫁给有钱人家的儿子,那天她亲眼看见伊丽莎白披着洁白婚纱,宛如一只白鸟,被囚禁在富丽堂皇的牢笼,直到她再也无法想象下去,她知道失去翅膀的鸟儿是断然无法存活的,直到她亲手终结她的生命,终结她杰出的作品。


那天他也走了,带着他的猫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是的,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就像有一天没有给自己的猫打开罐头,一天,两天,罐头不来,它就不会再相信主人了,离开的方式同样很简单,迈出家门,不回头地一路直走就好了,就好了呢。可是,也许只是猫那天没有找到罐头呢。


不要向下看啊,在这狭小的刷了红漆的房间的窗边,她所能做的,就是不要向下看。


那时候她喜欢中央广场的白鸽,鸽群在广场停栖,路人则会笑着,闹着投喂它们足够的食物。鸽群起飞时,恍如一团上浮的,巨大的白雾。她坐在长椅上,仰望那盘旋的鸽群和明晃晃的太阳,那时候,每天都是晴朗的天气,手稿终于可以成为一份生计了,人们读她的故事,多么令人开心,白色的鸽子偎依在她脚下,那时候,他还没离开,那时候,她的书桌还是她的生命。


现在,不要向下看啊。


她努力睁着的眼睛有什么滑落出来了,用左手拭去,是眼泪吗?不,怎么可能是眼泪呢。


那股味道,越来越明显了。


推开窗吧,向下看吧,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向下看吧,她低下头。


刹那间。


闪光灯充斥了她的眼睛,铺天盖地的,白色的世界啊。咔嚓,咔嚓,是摄影机的声音,他们的尖叫,车辆的尖鸣,他们尖利不堪入耳的责骂与浑浊的眼睛。风很大很大,楼房像是要倒塌,有人冲进楼房里了,很快,用不了多久的,他们就来了,他们迟早要来了。红色的油漆像是漫天的大火,烧吧,烧起来吧,让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吧,呕吐,窒息,让污秽的东西都烧起来吧,把他们都吞噬掉吧,像当年烧尽这里的红树林一样,红树林有什么过错,她又有什么过错呢。光明和黑暗,罪恶与惩罚,让一切都烧干净吧。


风好大好大,从窗户里灌进来了,她的双手很温暖,给予她一份从未拥有的力量,促使她爬上窗台,站在窗台上。


他们在撞门呢,不过多久,就要撞开了吧。手稿被风吹起来了,地面上全是纸页,全都散落开来了,密密麻麻的字,是她一生的力量啊。


三,二,一。


门开了。


她像只白鸟,身穿白色的睡裙。


轻轻向窗外跌下去。


原来,那熟悉的味道,是血腥的气味呢。


坠落的时候,她又想起盘旋的巨大鸽群,大片大片的红树,温暖的茶杯,冲破她无边的梦魇。


世界,都安静了。


12月25日,圣诞节,继抄袭风波,作家A在羞愧及不堪舆论打击下,从住处跳楼身亡。


12月31日,最新调查,从A住处手稿分析,A受诬于某著名畅销作家,实为抄袭受害方,然而当事人拒绝对其行为道歉。


1月1日,新年,下雪了,一切都被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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