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来被撕破开始,所有引以为傲的曾经都是一把把锋利的箭矢,随着风,夹着雨,穿心穿肺。
这是我第一百天什么也写不出来,脑子像是一端流失了的沙漏,黑洞洞的,光线都穿不进去。
情感被失望的洪流裹挟,一天天泡得愈发肿大,一定要赶在炸裂的之前,将还鲜活的放出去。
那应该是很特别的一天。
窗外下着雨,我能想到雨敲击在楼下那一排绿色垃圾桶上的声音,啪嗒啪嗒,响了一整夜。可惜那都是积年累月的灰尘,一时是冲刷不尽的。
这里的雨天实在是太少了,和我来的那个城市完全不一样。那里的冬天,空气里总是有厚重的泥土味,被寒风一吹,像是化成了碎碎的冰碴子争先恐后地往骨头里钻。应该是很难过的,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地暖,一入冬就围着红红的火,劈柴也好,电炉子也好,总归都是离不开的。
那天从下午开始就窸窸窣窣地下起雨来,到半夜就更响了。我想着记点东西吧,好久没有记,好像都已经不会写了。屋子里很黑,只能模糊地通过没有关严实的窗帘缝隙透进来一点光线看到灰扑扑的家具轮廓。当人眼睛看不清的时候,思绪反而清楚起来。
记点东西吧我想,好久不记了。
从哪里开始呢?哦,可以写天气。天气怎么样呢……摸不准头绪,好像刚刚的清晰冒了冒头就又不见了。
鼻子又开始痒了,有东西从鼻腔里流出来,正慢慢经过我的眼睛中间,一路向下。我很不想管它,那会让我的思绪更加混乱,可我不得不掀开被子去找纸巾。
就在我手忙脚乱和鼻腔里的鼻涕赛跑的时候,门铃响了。
叮咚叮咚。
这声音在黑暗里极其突兀,心猛地一跳,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房子是公寓,只有一个房间,三扇门,其中两扇连接着卫生间和厨房,剩下一扇,房间门外就是永远黑洞洞的走廊。
这房子居然还有门铃?
叮咚叮咚。
又是一声,看来是真的。可是半夜三更谁会来找我呢?在这个城市,在这种下着雨的深夜,谁会来找我?
我摸索着打开灯,刚刚一直找不着的纸巾就静静地躺在床边的地板上。一边抽出一张来擤了擤鼻涕,一边往门口走去。
“我。”门外的声音闷闷的,响起来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立马出现了一张脸。
是她。没错是她。
打开门的一刹那,走廊里的风灌了进来,激得我打了个冷颤。屋子里的灯光投射到门口的人身上,将她的影子推到斑驳的墙面边缘,我有些发愣。
“我能进去吗?”她说。
“当然当然。”我忙不迭地回答。
“谢谢。”她从我旁边像鱼一样滑进了房间。
之所以说像鱼,是因为进门的时候,她的黑色羽绒服袖子蹭到了我垂着的手臂,冰凉的触感,是冬天的雨水。一条没有热气的鱼类。
进了屋子才发现,她的头发也已经湿透了,一撮一撮地贴在有些发白的脸上,看起来有些狼狈。
我递了条干毛巾给她,瞥了一眼地上滴落下来的水渍。
“不好意思,把你地板弄湿了。”她侧着头边擦头发边说。
“没关系,我没你那么讲究。”想起来以前从厕所洗完澡出来,总是穿着拖鞋踩得到处都是脚印,她都会一边埋怨一边跟在身后拖干净。
“那倒是。”她扁了扁嘴,“收回刚才那句道歉,也该你跟在我身后收拾一次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开始在心底猜测她来的目的。
还记得几个月前她搬出去那天,公寓门口的枫树红得正旺,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风把叶子吹进半开着的窗扇,她关门的风将那片红得血一般的叶子卷得打了几个旋钻进了门口的鞋柜底下。
那里曾经摆着满满当当的鞋子,有我的也有她的。现在只有我的,一双白色的休闲鞋,鞋帮上沾了泥,还有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上去的黄色斑块。她总说我不爱干净,好好的白鞋子非要穿成泥头才肯刷。
可我根本不喜欢白色的东西啊,多麻烦,脏了一点就能很清晰地看出来,明晃晃地黏在人的视线上,多麻烦。
低头看了一眼她的鞋子,被雨水沁出海岸线似的纹路,依然看得出来是干净的。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隔墙的平台上放了好几台空调外机,嗡嗡嗡整夜整夜响着,有时候吵得人睡不好觉。
她为什么来呢?来了又为什么不说话?我沉默了许久,始终不能等到她先开口,沉默将这屋子挤压得愈发小了。
实在受不过这样一架机器的压轧,我尝试性地问道:“听说你要结婚了?”
她猛地抬起头,毛巾依旧包裹着头发,头发下面的脸像是笼了一层薄纱,影子似的看不真切。
“你听谁说的?”她反问。
她的眼睛里有火,红得像是炉灶里的火炭。我有些莫名其妙:“这难道是造谣么?你并没有要结婚?”
“结!怎么不结!”她的手伸进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红红的东西扔在床上。
那是一张请柬,被揉得皱皱的,边缘已经被水沁湿了。
“别告诉我你是来送请柬的。”
“怎么不是,你敢来吗?”
“怎么不敢?又不是余情未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的火炭像是突然被抽离了空气,渐渐暗淡了下去。她的唇角上扬了一下,扯出很勉强的笑容来:“是啊,你有什么不敢的。”
她将头上的毛巾取下来站起身递给我,默默地向门口走去了。我听到开门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听到关门的哐当声。
这门是早坏了的,想要关上必须得使很大的力气,弄出的响连整个屋子的门窗都得颤上几颤。我转过头去看她,她的身影一半隐在暗夜里,手抓着那只生锈的门把手,背对着屋子看不见表情。
“你先回去吧,婚礼我就不去了。”哪有前任去婚礼现场的,干什么去呢,这是最没有意思的事情。
“你知道我要和谁结婚吗?”她的声音比雨声大不了多少,传到我耳朵里是也带着雨水的湿气。
“和谁都比我好。”我捡起床上的请柬,拿在手里有些冰凉,“你好好的。”
“你真是个混蛋!”
她走了,我半跪在床上从窗户往下看,一把黑色的伞从单元门里飘出来,经过门口那株枫树的时候停了下来。
树旁立着一盏路灯,本来是两盏的,低的那个从夏天起就不知道被谁砸坏了灯泡。昏黄的光像是沉在水里,隔着好远和玻璃的触感一样冰冷。
她突然折返回来,我的心一紧,手中的红色请柬变得滚烫。
她要上楼的话按不了电梯呀,走的那天她的电梯卡留下了,需要有人在楼上摁电梯才行,那我,那我得……
那把伞嗖得不见了,她利落地将什么东西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走过枫树,走出那盏灯的光圈,走进深沉如墨的黑夜里。
天上的云层棉被一样压着城市上空,漏出来的雨只有一点点,下得不够痛快,直落了整个晚上才将道路两旁的灌木浇了个透湿。天刚刚亮的时候我站在铺天盖地的雨水里,指甲盖大小的树叶绿得发黑,纤细的叶茎终于拖不住愈来愈硕大的雨滴,被沉得低下去,低下去。
路灯还亮着,湿漉漉的灯光无力地贴在杆子上。旁边的枫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了,这一颗孤树,所有从四面来的风,都摇得到它。雨水将她浸润得胖了些,边缘泛着灯光投射的微黄。
这棵树,明年春天,真的还能发芽么?
我感到我的衣服也吸满了雨水,沉沉地坠着。
我也像鱼一样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