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个男声从街心里传来：“买猪，买小猪，买胖猪……”喊过去又喊过来，从村南喊到村北，还喊到偏街僻巷去。我的小孙女听了，也模仿着这声音，在屋子里用稚嫩的童音叫唤起来。如今乡下人家养了猪，不用赶到街上去出售了。猪贩子会自动找上门来，并且不是一起，而是几起。你去了我来，到村里来买猪。有的早上来，有的白天来。二三十年前，我家养猪的时候，没有这好的事情。母猪下了崽，喂养到满双月，你得母猪小猪一块赶到猪街子上去卖。
家乡有些地方是按属相来赶街的。属马日赶街，叫马街，或是午街，在天干地支里，马属午，午马。属牛日赶街，叫牛街；属鸡日赶街，叫鸡街；属羊日赶街，叫羊街……可我研究了一下，唯独没有属猪日赶街的，这可能与命相学上猪日是黑道日子有关。奇怪的是，在以前，农村家家户户养猪，养猪是一家人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了，却不怕黑道日子。俗话说：“穷人一头牛，身家性命在上头。”其实，大集体时代，“穷人一窝猪，身家性命在上头。”购买生活用品，要等着卖猪的钱，孩子读书的学杂费，要等着卖猪的钱；生病打针吃药的钱，暂时赊欠着，要等卖了猪的钱来付清……
猪和农民的生活有着密切关系。政治家有句话叫做“粮猪安天下。”有粮食，有肉吃，天下就安定了，太平了。很小的时候，奶奶教我们一首童谣：“牵盲子，牵盲子，牵到猪街子，交给老妈子，带回只小蚊子。”可见，猪街子是很早以前就存在的了。养了猪就要赶到猪街上去卖，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们家养过许多年母猪，我妻子是养猪能手，家里每年都要养出两茬双月猪来出售。因此，我对猪街子是比较熟悉的。
那时，猪的交易市场设在一座山脚下。一大片红土地，坑坑凹凹。反正猪这东西，就爱拱土，有泥水的地方它最喜欢，人家说泥母猪嘛。要卖仔猪了，头天晚上就要做准备，把猪食熬好。猪食通常是高标准的，一桶包谷面粥，随便加点细米糠搅拌一下，白菜叶或是嫩草一谷箩。倘若我母亲知道我家要卖小猪，会过来提醒一下，说：“你要烧三张钱纸放在水饭碗里泼出去，明日就不会遇着‘醋坛神’（意为来干扰破坏的人）了。”
赶猪去卖挺麻烦的，好在街天是周末，孩子们不读书，可以帮家里一下。天一亮，趁着气温低，儿子赶了母猪，母猪带领着小猪走在前面，妻子挑了猪食猪草在前面带路。母猪不断发出“哄哄”的声音，小猪听着猪妈妈的叫声，嗅着猪妈妈的气味，穿过沟沿，穿过田野，向猪街子走去。四五千米的路，不算漫长，可早晨七点赶猪上路，要到十点左右才到达。母猪虽然四只脚，但要支撑一百多千克的肥大身子，出门时还蛮有精神，过了挽澜桥，体力不济了，走不多远就要躺倒喘息一会。儿子走上前，用鞭子抽它几下，它才站起来带着小猪走。就这样，睡睡走走，走走睡睡，行进速度非常缓慢。
村里进城赶街的人，完全不像今天，是去闲逛，溜达溜达，看看风景，买点好吃的吃吃。约有一半的人不是去卖猪，就是去买猪。买半大猪的，手里提根绳子，在猪街子上转过来转过去，别人讨价还价他在一旁围观听着。下午三点前，猪街子上买卖成交的不多。尽管要买猪的人，前些天就会找卖猪人调查，收集信息，把握行情。但这一街说不得上一街的话，市场瞬息万变，所以要买猪还是以现场调研为主。通常说，10千克重的双月猪，三十元左右一头。有些喂养得不好的瘦猪，一半价都卖不到。
街子上，货摆在那里，买好买坏，很考验顾客的眼力，还有买卖经验。这里鱼龙混杂，时常有不良分子穿行其中。隔别那个地方，卖猪的是一位老者。有几个猪崽正在吃着菜叶，老母猪睡地上，另外几个猪崽正在拱奶吃。猪崽胖嘟嘟的，很有卖样。买主围着观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个中年男子挤了进来，打量一下猪崽，对老者说：“大哥，卖给我，我出45元一个。你想想，卖了，我就一起要，全部把猪拉走。”老者摇摇头说：“不卖，50块钱一个，少了买不得。”中年男子听了，走开去。我瞟了一眼，颇为吃惊，他们是邻村的，两个人是父子，怎么变成兄弟？忽然明白，这是生意场上，儿子是装作来“打价钱”（不买猪，抬高给价）的“诱子”（诱惑他人购买的人）。不明就里的买猪人，以为人家都出这个价了，再不买……于是，糊里糊涂上当受骗。
我们家的猪崽卖成给人家，买猪人是小村的。买主要求帮他把猪送回去，这是交易规则，没什么好说的。妻子接过买猪人递来的钱，要去买一些生活用品，我要去办事，只好让儿子赶着猪，和买猪人一起去。我嘱咐他说：“这个叔叔抓了小猪，你把母猪赶回去，路上注意不要让母猪下水打泥。我们办完事马上回来。”买猪人在前面带路，儿子赶着母猪小猪在后面。渐渐，猪街子越来越远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回来了。只见儿子手里捏着赶猪的鞭子，靠着大门睡着了，一股爱怜和自责涌上心头，如果我打拼不出来，一家人就会过得很艰难。母猪趴在地上，一身泥哄哄的，喘着粗气。妻子歇下挑着的东西，把儿子抱回家去。太辛苦了，早晨起来，一家人热了点冷饭吃吃，就到现在，一天到晚，中间是连水都没整得口喝喝，一个二年级的孩子！虽然我们大人也一样，但娃娃毕竟是娃娃。可有什么办法？农村生活就是这样，生存法则就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