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够估计人类的潜力。也没有人能够知道一辆公交车到底能塞下多少个被挤得七歪八扭的身体。张星各不知道有没有“一辆公交最多能承载多少人”的吉尼斯世界纪录,如果有,今天的公交大有打破世界纪录的势头。
车内的空气逐渐变得瘠薄,密密麻麻的人头像膨胀了的二氧化碳分子般紧紧挨在一起,虽然没有见过沙丁鱼,但此刻张星各对“像沙丁鱼罐头般挤在一起”这个比喻有了十分深刻的理解。司机在“南浦二区”踩下刹车,满满当当的车厢也只是很有技术性地轻微晃动。车门艰难而缓慢的打开,原本一气呵成的动作被人体切割成断断续续的几块。一部分沙丁鱼经过几分钟的挣扎已移动至车门口,这让另一部分沙丁鱼不得不暂时下车好放生这些即将获得自由的鱼儿们。一些原本呼吸着新鲜空气的沙丁鱼又加入到这个庞大的聚落中。张星各努力地把自己的身体往后挪了挪。
这是她第二次如此痛苦地坐公交,前一天也是如此。为了迎接十九大,公交车班次突然变得规律:两班车之间恰好相隔十五分钟。与原来散漫的十五分钟发两班相比,这样的一丝不苟让人想抓狂。原本不在同一辆40路上的人们尴尬地相遇,尴尬地发生肢体接触,奇妙的缘分散播在伟大的历史性时刻。
张星各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在公交上发生一段粉红色的回忆,韩剧和国产青春偶像剧种下的公交梗在她迟钝天真的脑袋里挥发过浪漫因子: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个高大的身体将她圈在臂弯中,她一仰头便能对上一双澄澈又微微羞涩的眼睛----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绝妙情境。
只是这两天的公交拥挤得市侩,丝毫提不起张星各浪漫幻想的兴致。她越来越觉得单身也是一种不错的人生状态,与其日日思念,不如放下这甜蜜的负担,一个人轻松地欢脱在前进的路上。欢脱倒也谈不上,就是觉得应对完一整天的疲惫,最想做的事只有洗澡然后上床睡个好觉。关于爱情,在生活面前,她的期待剩的已经不多。是的,生活,每天坐一个小时的公交来市区的补习班教初中生写作业就是她为生活所做的努力。虽说大三也并未真正到为了生存忙碌奔波的地步,但张星各渐渐明白,恋爱这种东西太过奇妙奢侈,没有结果的等待不如做些看得见的行动,比如挣钱。在补习班的兼职能让她可以不再向家里伸手要钱,也算一种成就。
秋天总算是来了。张星各扶着的座位上放着的那支桂花在从窗口冒进来的风中隐隐约约地散发秋天的味道。这个夏天似乎特别漫长,四月入夏,十月仍然艳阳高照。烦躁的炎热让人对秋产生无限向往,而它却姗姗来迟,在月末又风尘仆仆地抵达,让这桂花开得也有些猝不及防。
桂花是张星各左手侧的阿姨在等车时候随手折的,不顾路人带点道德审视意味的犀利目光,她只想这抹秋天的金黄与芳香。此时她看着姐妹微信群,一条一条地翻聊天记录,时不时地点开头像看一些最近动态:大部分还是出去旅游拍的照片----阳光、美景、成群结队的人。翻着翻着,底部显示有人艾特她:大姐怎么说不话?大家在讨论明天早上几点去练习最近刚学的一段老年舞蹈,因为是周六,家里人起的晚了些,有的“妈妈”无需准备家人的早饭,醒来的生物钟又无法改变,就希望早点集合。
她没有立即回复,从闺蜜家出来后她一直有些恍惚,和他们家人一起吃饭的热闹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精心布置、细细爱护的家有着无可救药的孤寂。闺蜜的孙子已经两岁,糯糯的儿音无论怎么听都只剩下可爱。虽说是被邀请着去做客,但闺蜜忙忙碌碌照顾孙子的身影让她还是忍不住分担了大半桌的晚饭。并没有觉得不满,相反,她的心因这个有事可做的夜晚而雀跃起来----距离老伴出车祸去世已有两年,在广州做生意的儿子只有在春节才会带着儿媳妇和孙女儿回家住短短的十几天,除了早上和晚上与姐妹们一起跳舞,大部分时间她都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所以跳广场舞就是她的事业,几乎是她快乐的全部源泉。
儿子并不反对自己再找一个老伴,毕竟五十六岁的后半生仍然稍显漫长,一个人过终究还是残酷了些。朋友介绍过几个,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好,所有人都劝马虎点也就算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二十多岁时的那份倔强突然被翻出,让她只是一心扑在广场舞上,对找老伴这件事一直不痛不痒。
“七点。还是三洋公园。楼丽记得不要迟到。”不会拼音,她手写完这几个字时又涌进了几十条信息。刚要按下发送,也许是桂花的香味突然钻进鼻孔,她的手一顿,接着又按下删除键,编辑栏变成一片空白。这辆沙丁鱼公交随着像源源不断的七嘴八舌出现在姐妹群在不断塞进新鲜的沙丁鱼。白色的编辑栏和手写板与愈发拥挤的人群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于是,她重新写下:七点。发送后就关了手机,头朝向窗外看晚上十点钟的温州。
十点是孩子早就该休息的时间。看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儿子,坐在张星各右手边的那位妈妈心里不禁又增添了几分焦急。自己坐在最后一排,老公站在司机旁边,隔了一整节车厢。双手环扣在孩子的肚子上,对白色膏药感受得分明。
一个月前得的感冒,医生却说怀疑孩子有心脏病。一重重的检查下来,夫妻俩的心也一截截地凉下来。世界不曾公平过,让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落入病魔手中本就是一种残酷的挑衅。考虑很久,他们选择不做手术,除了高昂的手术费,更多的是畏惧。所有希望被寄托于药物治疗,一周一次医院之行被战战兢兢地持续了一个月。
人们似乎不约而同地出门,无论去医院还是坐公交。女人爱怜地看着孩子,酸楚情绪再一次涌上心头,不过在公交上这种公众场合,她忍住了。至少,一切还有希望,她想。今后唯一的目标就是让孩子少受些苦。还是要努力啊,她看着满车厢的人头暗下决心。一车厢的沙丁鱼大半带着“大学生”名牌,她想到自己的初中文凭,心中不免有些羡慕。世界不公平,相遇在坐着40路的每一位都有自己的故事,甚至是否有座位也是区别之一。
终于,两个小时的禁锢在“终点站到了,请携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开门时请注意安全”女提示音中画上句号。她老公终于走到后面接过睡得正香的孩子,停顿一秒后,又回到前面,对司机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刚忘记投币了。”四个硬币随之发出响亮的碰撞声,在空旷的车厢中显得异常欢快。
40路倒退进52路与B111路之间,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