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亨，君子有终。

谦，无不利。

一

大唐大历7年，公元772年，壬子鼠年，文学家元结、贾至卒，另一个文学巨星白居易出生在新郑县西东郭里。这年，颜真卿被贬为湖州刺史，有争议的《湖州帖》据说就是写在这一年。在这一年，回纥使者百余匹马，竟然横行京师，肆无忌惮。

悲情的唐朝皇帝李豫，唐肃宗长子此时在位。这位由宦官拥立即位，在位仅十七年，执政时朝庭宦官擅权，京城之外藩镇跋扈，全国已经失去控制。后称李豫为代宗。

大唐日暮。日薄西山。

文艺在此，展示着慧星的光茫。

这一年，李白病逝已经整整十年。当涂县令李阳冰已经将族弟李白存世的诗稿，编成《李太白诗集》。李白一生创作了上千首诗，而存世现在仅千首左右，这其中很大部分得益于李阳冰的功劳。

“诗仙”的军功章，有李阳冰的一半。当年李白走投无路，带病携眷从金陵前来投靠李阳冰，在李阳冰的家中度过了最后的岁月，他的后事也是李阳冰一手操办。

“十年。”李阳冰手抚书墨初香的《李太白全集》，不禁感叹万千。

生死两茫茫。

也是这一年，李阳冰在当涂作县令，应友人之请书《谦卦碑》，后刻于石。

二

我们已经无法领略永和九年的那场春风，也无法知晓篆书自秦李斯以来，几无佼佼者，而李阳冰在唐楷唐草的年代里，突然异风突起，——为何？

前有古人，仅李斯，而后无来者。

有大师王澍者，面对《谦卦碑》却说“三十年来，望而惊怖，不敢涉笔。”

惊，怖为天神。

李阳冰在缙云，当涂等地也不过只是做了小县令而已。他的闻名，以整理《李太白文集》，给李白的诗集写序，便可闻达后世。

可他偏偏不。

在大唐尚法，雍容华贵的“唐楷”之中，他偏以“运笔如蚕吐丝，骨力如绵裹铁”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他书法艺术上的“瘦身”，似乎也是帝国走向没落的一个沉重告白。

这不是卑微，不是幼稚。这是一种成熟，稳重，胸有成竹的从容不迫。

他拿着个枯枝，画了个圈，画了个三角形，在盛唐的书法顶峰上华山论剑。

冰，水为之而寒于水。阳，阳冰，他是大唐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三

谦。谦。谦。

谦谦君子。劳谦，鸣谦。劳谦君子。

文字的线条，似乎是没有表情的。是根根如蚕吐丝，内含筋骨的通透，是不悲不喜的忘情山水。但看着看着，我却看到阳冰老先生一声一声的瞩咐，一声一声的叹息。

他说，你要谦啊！

他说，你要谦卑，才能享通啊！

他说，你要谦逊，才能得到尊敬啊！

他说，你要以谦为怀啊！

谦，谦，谦，他从小篆大篆之中，创造性地写出了十八个字形不一样的“谦”。这是六书一次谦虚的造字炫技，再无后人。

在武林中最厉害的秘笈中，是无招胜有招。

在李阳冰的书法世界里，以一根根粗细一致的线条，表达着自己的神乎技矣。冰肌雪骨的纸，柔软而平静地铺着，他拿起笔，如锥入沙，如印印泥，如钗折股，如缙云仙都那耕牛犁地的铧，如当涂李白水中的揽月……

专注，凝神息气，物我两忘。

李白说，“落笔洒篆文，崩云使人惊。”

李白说，“劲利豪爽，风行而集，识者谓之苍颉后身。”

四

李阳冰之后的几年，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也被李白夸到天上去的怀素《自叙帖》问世。

这是中国文化一个神奇的年代，有草书，有楷书，有篆书还有诗歌都可以称为千古第一人的时代，他们都同时存在。

弱纸轻薄，难以敌挡岁月，厚重的碑石沧桑地走到了现在。据说，在那个年代里，很多颜真卿书写的碑石，肯定要找李阳冰书写小篆碑额，可谓是金石联璧，千古妙传。

但也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李阳冰，居然生卒年不详。

冰渐化，化为升腾的水汽，或渗进泥土的深处。他扔了笔，如弃枯枝，我自去了便去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

县志，族谱，各种碑志？通通将这个举世罕见的小篆高手生卒年给忽略了。

不详。

五

不详。

想他或许，也是当年竖子无名，不过籍籍罢了。书法艺术的高度，当时的人们往往看不清。需要后世进行综合的比较，才能明白。

时人哪得知。

斯人去自顾自去了。空留《三坟记》《城隍庙碑》《谦卦碑》等在世。

无知者，最为无畏。

初学书法的时候，总是认为铁线篆之类的篆书，线条粗细一样，认为毫无美感可言，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于是就舍之弃之，习楷书行书草书，一时自己还沾沾自喜。

也常有不习书法的朋友，看到大篆小篆的书法作品，作嗤之以鼻状：就这样画画一样的，我也会画啊！

临两个月的《谦卦碑》，笔杆如竹篙，撑船入浩淼之处。每写一字，如同听着前辈一次一次语重心长的人生教悔。

阳冰老先生他说，桑，要谦啊，用涉大川！

他说，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

他说，谦，亨，君子有终。

万物归简，谦卦的中锋，朴实无华，如锥一样锋利地划破我曾经虚夸的脸面，血淋地惊吓了自己。

我坐在成片成堆的废纸中，多年习书，似有所得。

作者：桑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