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下着雨。
江晓琪一个人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手上把玩着一个饮料瓶,眼睛却盯着车窗玻璃上雨滴的滑落。饮料瓶身的标签不知何时被她抠开了一个角,于是她努力把指甲伸进标签和瓶身的中间,尝试把标签撕下来。
她把目光从车窗转移到了手上的动作,仔细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捏住标签。可是除了翘起的那一个角,标签还是纹丝不动。“该死,”她想到,“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是想把标签撕下来。”
出租车在雨天拥挤的车流中缓慢地蠕动。江晓琪也专注地坐在后座和标签斗争,一下、两下。“我什么都不想。”她小声对自己说。
一周前
“还疼吗?”
“没事儿,用上止疼泵好多了。”
江晓琪坐在病床边,摩挲着何建一的手。他的手上青筋在她的指尖下缓慢地跳动。
“疼就说出来啊,别撑着。”
“没事儿,不管是哪儿疼,只要你在我身边,我的心就不疼。”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江晓琪佯装生气地轻轻捏了一下何建一的手,轻飘飘的——似乎不应该用来形容手的触感——可这就是江晓琪的感觉,“别想太多,睡会儿吧。”
***
病房外,医生看着面色惨白的江晓琪,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穿着白大褂的肿瘤科主任是江晓琪和何建一的老朋友了,但此刻在江晓琪眼中仿佛像陌生人一样。
“知道了,谢谢您。”江晓琪说,“科里还有别的病人,要不您先去忙吧,我去和他商量商量。”
“晓琪,你还是别告诉他了。老何这个一向人要强,不告诉他可能还能多撑一会儿了。”
“我知道,但他是一个成年人了,他有权利决定自己生命的下一步该怎么走,是要哪怕承受着痛苦去尽可能地延长生命,还是要没有痛苦但有尊严地离去。”
肿瘤科主任沉默了,他鼓励似的拍了拍江晓琪的肩膀,转身离开。
三天前
“决定好了?”
“决定好了。”
两只手在病床边紧紧相握,两双眼睛默默凝望对方。
病床边,护士来来往往。她们拆掉了何建一身上插着的乱七八糟的管子和电线,一趟趟地推走了各种闪烁着数字的设备。拥挤的病房一下子显得有些空荡,病床上的何建一也瘦弱得似乎要被病床给吞没。
相顾无言。
***
过了许久,何建一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江晓琪回过神来。
“突然想起了我当时第一次请你吃饭的事儿。当时在地下车库看到你时喊的那一声‘江主任’,我都在脑子里排练了好久。”何建一咳嗽了两声,“没想到啊,我这个情场老手在你面前也怂得不像话了。”
“嗯?来来来,这么说你必须得坦白你‘情场老手’的故事了!”
“别了吧,你看我都那么疼了,就别问啦。”何建一求饶似的看着江晓琪,“可是没想到啊,第一次请你吃饭,你吃着火锅喝起酒来就那么的潇洒。我当时心里就想啊,这个姑娘,我爱定了。”
“不后悔?”
“不后悔。”
江晓琪抿着嘴笑了起来,低下头握起何建一的手。她把脸凑到了他的手边,让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脸颊上。接着,她轻轻转过头,让她的唇慢慢抚过他的掌心。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百叶窗投射进病房,散落成许多片的光斑,有一片落在江晓琪的头发上,有一片落在何建一的心口上。
“不后悔。所有的决定,都不后悔。”
深秋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出租车终于停在了江晓琪家的楼下。江晓琪手上的饮料瓶已经被她捏得皱巴巴了,可是那块标签还是牢牢粘在瓶身上。江晓琪叹了口气,把饮料瓶胡乱塞进包里,整理了一下她的黑色长款风衣,打开出租车门,一只脚伸出车外,同时撑开了她的黑色长柄雨伞。“辛苦了”,她转头对司机说,同时关上了车门,一如往常,优雅得体却自然不做作。
江晓琪瞥见了何建一的车还停在她家的门外,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后尾的托车架上,雨滴混合着托车架上厚厚的一层灰从白色的车身流了下来。江晓琪本可以开车去参加他的葬礼的,但江晓琪不敢,她害怕碰触到这辆车的方向盘,害怕她在冰冷的方向盘上还能感受到他手掌曾经的温热。葬礼后,她也拒绝了友人们送她的邀请,独自打车回家。
***
瘫坐在沙发上的江晓琪环顾四周。好久没有回家了,熟悉的房间也让她感到陌生。早就过了晚饭时间,可她却一点也没胃口。“不如喝点酒吧,就像何建一第一次来她家时一样。”她想,“喝点儿酒就早点睡吧。”
她有些生疏地开了一瓶酒,瓶盖“砰”地弹开。
她喝下一杯酒。
江晓琪想到了何建一决定停止无谓的治疗后他们的长谈,她努力回想谈话的每一个细节。其实,她早就知道,这大半年的癌症治疗终究会走到这一天。那一刻到来后的种种,她都有预想过,“我想,我其实早就做好准备了。”
她喝下一杯酒。
江晓琪打了个寒战,北京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冷了,她还穿着单衣。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走向衣柜,想要找一件外套。打开柜门,江晓琪一眼就看到了何建一最爱穿的那件灰色呢绒外套挂在衣柜里。她取下这件外套抱在手中坐回了沙发上,把外套盖在自己的胸口,让两只袖子环到她的后背。她把头埋进了外套的领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叹出,努力感受何建一身上的气息包裹着她。
她喝下一杯酒。
混合着酒气的他的气息,让她想起了以前他们腻在家里的时候。有时他也会喝到微醺,然后搂着她,在她的耳边呢喃着说些在他清醒时会感到面红耳赤的情话。这时,她也会回抱着他,感受他偶尔落下的一两根胡茬摩擦她的脸颊,感受他在说话时口中温热而潮湿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她不禁感到身心一阵酥麻。可是此时身边只有冰冷的空气,那种永远失去的虚空感却是那样的真实,仿佛要吞噬她。
她喝下一杯酒。
她忽然摸到了他的外套口袋中有东西,掏出来发现是一瓶止痛药。她想起是一个多月前,已经病得很严重的他还是去参加了一场学术会议。他担心癌痛让他失态,于是把止痛药随身带着。江晓琪把止痛药瓶握在手中,抬头看了一眼钟,时钟不偏不倚地指在了晚上九点。
“以前这时候,我们已经开始值夜班了吧。”她想。
她喝下一杯酒。
“值班我陪你啊。”
“我值班你陪我,你值班我又陪你,这一周咱们甭干别的,净值班了。”
她低头看向了手中的止痛药,晃荡了一下里面还剩下大半瓶的药片。她的脸因为喝酒而感到一阵灼热。
她喝下一杯酒。
“我乐意。”
“你有病!”
她喝下一杯酒。
她打开了止痛药瓶的盖子,让药片全都滑落到她的手中。
“我有病,你有药吗?”
“我就是。”
她喝下一杯酒。
“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当时的话语嗡嗡地在江晓琪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手中的止痛药瓶无声地掉落到地毯上,药片也散落了一地。她赶忙站起来想要捡起来,转身却碰倒了茶几上的酒瓶,深红色的酒在地毯上弥散开来。
***
江晓琪揉揉眼睛,发觉自己半边身子靠在沙发上,半边身子坐在地毯上,地毯上一片狼藉。昨晚的记忆有些模糊,她晃了晃头让自己从宿醉中清醒过来。“我这是怎么了?”江晓琪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能,“这么长的时间了,明明都应该准备好了,昨晚还差点做傻事。”江晓琪伸了个懒腰。“你不能再这样了!”她用命令一般的语气对自己说。
她从地毯上站了起来,拿来垃圾桶收拾干净了地上的药片,再打电话预约了地毯清洁公司的上门服务。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大部分都是殷翔打来的。还有一条来自院长的短信:“江主任节哀!给你放个长假,好好在家休息,先别想工作的事。”
她给殷翔回了电话:“没事儿,别担心,就是葬礼太累了,所以昨晚睡得很早。”“知道啦,这两天把手头的事情忙完就去你家吃饭,就这么说定了!”
挂了电话,江晓琪转头望向窗外。昨晚的大雨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但仍有浓浓的雨雾笼罩在城市上空。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并没有摸到眼泪滑过的痕迹。
三天后
江晓琪累坏了,这几天光是办各种手续就让她几乎跑遍了北京城,一会儿是去银行办销户,一会儿是跟保险公司谈药费结算,一会儿又是去公证处给各种遗产分配的证明盖章……
饥肠辘辘的她回到家,跑进厨房准备找些吃的。突然,她看到冰箱的一角放着一个蓝色饭盒,这是何建一住院的时候江晓琪给他带饭用的。何建一吃不惯医院的病号餐,撒娇一般一定要江晓琪带饭,江晓琪也乐得医院和家两头跑,只要何建一吃得开心。
“上一次给他带饭是什么时候来着?大概是半个月前吧?那时的他已经吃不下正常的饭菜了,所以给他煮了小米粥,好像还没喝完。”江晓琪回想着当天的场景。“哦坏了,那天太匆忙,饭盒还没有洗,这会儿肯定已经臭了。”说着江晓琪拿出了饭盒,倒掉了里面剩下的已经坏了的半碗小米粥,拿起洗碗布开始仔细地清洗饭盒。
突然,她洗碗的手停在了半空,自来水还在哗哗地流。饭盒里还残留着一些没有冲干净的粥。她的手微微颤抖,努力关上了水龙头。饭盒一角的水滴滴答答地流进了洗手池。
当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他喝粥已经很艰难了,但每次江晓琪把一小勺粥喂到他的嘴边,他都尽力张开嘴吞下。江晓琪想起了他的喉结上下抖动,已经没有血色的唇微微开合。而曾经无数次的夜晚,他的嘴唇覆在她耳后和颈侧,再游移到她锁骨的下方,最终与她的唇紧紧相贴。那些残留下的温存与记忆,都让江晓琪心如刀割。
江晓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多么想,多么想,这个饭盒永远都保留原样。仿佛,只要她永远不冲干净里面剩下的粥,何建一就永远不会真正地离开她。江晓琪感觉到喉咙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梗着。她努力深呼吸,这种窒息感还是伴随着她。她睁开眼睛,眼角干干的。眼泪仿似要决堤,却找不到缺口。
不知过了多久,江晓琪叹了一口气,还是打开了水龙头。她异常迅速地冲干净了那个饭盒,并把它收到了橱柜的最顶端。
一周后
“哟!晓琪来了!”殷翔打开家门,对着屋内喊到。
秦宇宁赶忙从屋里走了出来:“晓琪来了,快坐快坐!”
江晓琪啪的一声坐了下来,脱了鞋把腿盘在了沙发上。殷翔和秦宇宁都不禁笑了起来,“这么长时间没来了,也一点都不客气哟。”他俩打趣到,江晓琪也笑了起来。
局长摇着尾巴挪到了江晓琪的脚下,使劲蹭着江晓琪的膝盖。她抚摸着局长的后背:“何建一生病这段时间实在是麻烦你们照顾局长了,真是辛苦了。”
“客气啥!”秦宇宁说到,“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何主任之前不也……”殷翔推了秦宇宁一下,秦宇宁意识到自己提了江晓琪的痛处,赶紧收声了。
江晓琪摇了摇头,轻轻地咬了一下下嘴唇。
“对了,你俩准备什么时候办婚礼呀?”江晓琪岔开了话题。
“过完年就办吧!”殷翔和秦宇宁相视一笑。
“恭喜呀!对了,我之前和何建一办婚礼的时候找的那家婚庆公司挺不错的。”江晓琪对殷翔说,“回头我可以把联系方式告诉你们。”
殷翔有些诧异,江晓琪的一直提到那个名字,却显得那么的自然,仿佛是说着家长里短的小事。那些在短短两年时间在江晓琪身上经历的大喜大悲,都仿佛像不存在一样。这时,殷翔觉得,可能自己在说话时的谨小慎微反而是多虑了。
半个月后
尽管院长说了可以给江晓琪放个长假,半个月后江晓琪还是回到了医院。她觉得自己待在家里其实什么也做不了,更何况有许多病人都还在等着她的治疗。“都是医生,见惯了生生死死”她想,“其实从得知他生病的那一刻起,我就做好准备了。要是还要为此休息调整那么久,实在是不应该。”
急诊科的同事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那个名字,王子桥也异常热情地每次都叫上江晓琪和大家一起吃饭。尽管何建一的办公桌还是照原样摆在办公室的一角,江晓琪也还是会尽量不转头去看。
可是医院的一草一木,哪怕是急诊科办公室里水杯摆放的位置,都饱含着过去的回忆。或许在偶尔的某一瞬间,她也会想起曾经在同样地方与他发生过的对话。每到这时,她总是努力回想他当时的姿态与用词,以及语气的每一个细节。但是这种回想不会持续太久,就总会被紧急送来的病患所打断。
江晓琪想,以后应该就会这样下去吧。可能失去他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艰难。可能到某一天,江晓琪也会开始想不起,甚至不再去想以前和他的种种细节。自从他离开之后,尽管无数次异常痛苦,无数次有如鲠在喉的感觉,江晓琪也没有留下过一滴眼泪。尤其是开始工作之后,更多复杂的事物开始占据她的生活。“可能是因为尝到过失去父母的滋味,也早就知道了他的病迟早会走到这一天,所以做好了心理准备吧”江晓琪想,“也可能,我就是一个坚强的人吧。”
一个月后
这一个月来,雨都在断断续续地下。深秋的北京,难得下这么久的雨,江晓琪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天晴呢?”还是一个普通的下午,急诊科难得有了一小段空闲的时间,而江晓琪依旧坐在急诊科的办公桌前研究棘手的病例。
忽然,江晓琪感受到后背的一阵温热。还没等她的大脑反应过来,她的身子已经转向了后方。蓦然,她看到了笼罩了一个月的云雾被阳光拨开,一束阳光从办公室的窗户中穿了进来,照在了她的后背上,也洒在了何建一的桌子上。这张桌子,虽然没有特意避开,但她也好久好久没有好好看过了。
她眯起双眼看着何建一曾经的办公桌。桌上的电脑键盘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一阵微风吹过,灰尘在阳光地照耀下闪着光,轻轻飘向空中。她仿佛听到了她与他在办公桌旁打趣的对话,他坐着,她站着。
“让我当你的小白鼠啊?”
“不想当小白鼠,你想当小猫咪呀?”
她不知道她盯着这张办公桌看了多久。忽然,她觉得眼眶一阵灼热。接着,她感到一丝冰凉的感觉从左眼睑的下方滑到下巴。那是一滴眼泪。紧接着,右眼也滑下了一滴。然后,一滴、两滴、三滴……
她似乎感到内心的一阵抽动。她赶紧擦掉了眼泪,站起身来,在同事诧异的眼光中一路小跑到了她最爱一个人待着的楼道口。
在推开楼道口门的一瞬间,她甚至有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她是多么希望,多么希望,在推开门的那一刻,能看到何建一笑眯眯地站在里面,对她说“我在这儿等你呢。”
但是没有。
迎接她的是比刚才急诊科办公室里更灿烂的阳光,大片大片地填满了整个狭小的楼道口。泪水终于决堤。她一个人靠在楼道口的墙边,让积攒了一个月都没有留下来的眼泪肆意地划过的脸颊,滴落在地面上,然后再随着阳光的照耀而蒸发。
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使她的眼前一片模糊。透过泪水,她仰头看向了阳光洒过来的方向,仿佛看到了何建一站在阳光下,他的肩膀依旧那么厚实,胸膛依旧那么宽阔。此时此刻的江晓琪多么想能够伏在他的身上哭泣,让他无奈地看着她说“真的不想安慰你”,然后再手足无措地给她递纸巾,或是干脆将她揽入怀中,再用大拇指轻轻抹去她的泪痕。
但是没有。
江晓琪小声地抽泣着。她以为她已经度过了他离去后最艰难的时期;她以为她已经准备好去应对所有的情况与情绪;她以为,她已经坚强到不会再哭泣了。
可是她错了。
流泪的原因千千万万,她只需要一个。
江晓琪一边抽泣一边喃喃自语:“你离开之后,所以的世间疾苦,我已经尝够了。何建一,你快回来吧,回到我身边,让我再做一次公主,好吗?”
阳光今天这么灿烂,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
我好想你。
***
不知过了多久,江晓琪终于止住了眼泪。
“那就,迟一点,天上见吧。”她轻声说。
可是流过泪的脸庞,还有一点点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