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花开


待在家里无聊,踱到院子里。

东边青菜的风光已经背时,像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妻子左看右看,眉头皱了一下,终究还是弯腰给一一拔掉了。

但拔了也没新苗栽上,不要说不能上街,即便去了想买些茄子苗,豆角秧,丝瓜苗估计也难。只得任原始的泥色像张受了潮的纸张暴晒在暖阳下,渐渐风干。缺了绿色的院子,像是没了精神气,心中未免有些惆怅。转身,瞄见西边围墙的角落,几缕绿色小偷一般从垒好的工具缝隙里探出头,两株绞织成一股绳,缠绕着立柱,冷冰冰的铁管竟然有了生机。那片片向上的绿叶似乎在告诉我,不要心生当下的郁闷,春天已经来了。

“绿蔓如藤不用栽,淡青花绕竹篱开。”这是牵牛花的影子。

每年到了夏秋,院子里总有一朵朵喇叭状的粉红色小花,吹响在每一个清晨、黄昏。我明知它们和工具摆在一起一点也不谐调,甚至明白它们的湿气会给工具传染上锈迹,可一看到流淌的绿色,想想它们的挣扎向上,还是没忍心扯断它们虽低声下气却又倔犟的藤蔓。

我买房子时就发现了这些牵牛花,几年的时间里,因为翻找工具而拉过扯过拔过它们瘦弱的身子,但似乎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又或是“割不尽的韭菜”。我好像没见到过它的种籽,也许它们刚成熟便从渐枯的藤上掉下掩藏起来,也许是恰巧掉在某一小块铁板上或钢管的焊疤上,不为人知,在时空里对巴掌大的土地久久等候。它在等着一阵风,一场雨,也是在等着一个机遇。一种求生的欲望在支撑着它,它相信属于它重生的时机一定会到来。

走过去,蹲下,轻轻抚摸叶面,嫩嫩,也柔柔的。现在它们才开始生长,像个活泼好动的少年,最顶端的一缕嫩黄,触须已穿透钢管的缝隙挤够到围墙面上,一片片绿叶清雅洁净,眉目温婉。尽管还没有一点花苞现露的迹象,但绿色本来就是生命的色彩。我相信,有灿烂的阳光,有清凉的星露,有和风细雨,不用多久它就会盛开出一些清秀的花朵来。

忽然想到家里还有一包牵牛花的种籽。找出来,在小菜园的拐角,门口的花盆里,三个地方种下,然后淋上水,静等它们发芽。

这种籽来自老家。

去年中秋节和妻一道回老家,那时天气还有点闷热。我们晚上住在市里,白天到乡下的母亲家或老丈人家里走走。有天黄昏散步,邻家门前冬青围成的篱笆上,牵牛花的梢头还有朵朵小花吸引了我的双眸,我的内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它不是我家院子里开的那种粉红。叶子倒是差不多,浅白的花管,伸展出的喇叭状又掺杂着一圈淡淡的紫色,到了喇叭口又恢复成浅白色,像极了幼童的裙子。目光沿着藤蔓向下,我看到了牵牛花的种子,圆圆的,外壳已经焦黄。顺手摘下一颗,轻捻,壳破,几粒黑色的种子像“围着柱子坐”的蒜瓣卧在手心。我忍不住又摘了几颗,返身回到车上,抽了一张纸巾,像医生包装药片似的包成小小的长方形状,搁在副驾驶前的玻璃窗下。妻子笑话我,牵牛花又有什么好种的。

知夫莫若妻,妻子知道我天性不喜欢花花草草,宁可将院子里一小块地方栽上蔬菜,也没摆一盆什么花。我没回答是不知道用什么借口,但这包种籽几天后还是跟我一路颠簸,默默无声回到了上海。

出生在乡下,记事时见到的是农作物的花,比如开春:满眼都是黄灿灿,香喷喷的油菜花;白中嵌着紫色,像一只只展翅待飞的蚕豆花;就连挂在麦芒上,比芝麻粒还小的麦花也能让我蹲下身子,盯着看上大半天;比如盛夏:炎炎烈日下,大朵大朵的棉花,青白的,水红的;紧贴着黄豆禾上是碎紫色的花,当然少不了黄色的丝瓜花,白色的冬瓜花。我盼着花开,盼着花落,花落了才有果实,就有填饱肚子的美味。所以我的骨子里不喜欢那些只能看却又没有用处的花朵,那怕再鲜艳,再妩媚。

不过牵牛花有点例外,春天去野外讨猪菜,河边路旁乃至麦田里都有它的幼苗。春走得越远,它们的身子也越高,它们纤瘦的身材渐渐撑不住斜伸的绿叶,为了生存,必须附在其它的植物身上,哪怕是一株同样纤瘦的麦苗。但倚在门前的篱笆墙上,便显得茂盛,密集得像一张铺开的大绿网,早晨一睁开眼就看到它们献媚的笑脸。在那个黑白色彩浓郁的年代,它们是村庄的花衣裳。

直到到了他乡,早将牵牛花忘到九霄云外了。

上海人素来爱花,景观区不用说,私家的院子内,客厅里,楼梯口,阳台上,甚至窄窄的窗台边都能见到各种花姿。但走过许多街巷人家,路过乡下田园地头,我却没见过牵牛花的影子,大概它无颜面对市井,不适合摇曳在精致的盆景中,只能偷偷爬上乡下的篱笆墙吧!

现在我家有了牵牛花,它来自遥远的家乡,看看都有着亲切感,凝视着这不起眼却又倔犟的生命,在夏天的烈日之下,静等一朵小花悄然盛开。

每天黄昏时分,我都领着四岁的孙子出门看看,比比牵牛花的高度。我对他说,这是老家的牵牛花。孙子望望我,似懂非懂地直点头,好像也渴望早点想看到花开出来是什么样子。

我想,它们肯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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