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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粲是南朝刘宋的大臣,官至尚书令,后升任司徒;同时,他也以文学著名,是一位文学家,他在文学创作中善于运用幽默与讽刺的手法。
《宋书·袁粲传》中写道,袁粲“著有《妙德先生传》以续嵇康《高士传》以自况”,意思就是:嵇康的《圣贤高士传赞》是嵇康通过采摭寓言、假说,收罗其所谓的"圣贤高士",借他们的行事,寄寓与投射自我的生命理念;而袁粲写《妙德先生传》也是同样如此,通过它来书写自己。此外,袁粲还曾作过一篇《狂泉》。《狂泉》是一则很简短的故事,但意味深长,我看后思绪良久。
《狂泉》原文:“昔有一国, 国中一水, 号曰“狂泉”。国人饮此水, 无不狂。唯国君穿井而汲,独得无恙。国人既并狂,反谓国主之不狂为狂。于是聚谋,共执国主,疗其狂疾,火艾针药, 莫不毕具。国主不任其苦, 于是到泉所, 酌水饮之,饮毕便狂。君臣大小, 其狂若一, 众乃欢然。”
简言之,这则故事讲述了一国民众因饮用特殊泉水而导致全民发狂,国君未饮此泉而能保持清醒,却成了众人眼中的狂者,最终也未能坚持自我而陷入疯狂状态的故事。
这则快速开承启合的故事,结尾的到来还是让我感到出其不意和猝不及防。理性上来讲,人人皆知,在面对社会潮流和群体压力时,应保持独立思考和判断力,不盲目从众,坚守自己的原则和信念。可是,在众人颠倒黑白,集体陷入荒诞意识的环境里,坚持公正的原则和真理、保持清醒的认识,是极其困难的。国君原本没有发狂,但在众人的压力下,最终也不得不选择发狂以融入群体。这让我在“震惊”中对坚持真理的困难和“随波逐流”有了具象的认识,这也是我读罢的第一感受。
再思索,更惊叹于,大多数人的荒谬有时竟然会变成“真理”。在这个故事中,原本无恙的国君因为全国民众的发狂而被视为异类,甚至被治疗。可见,当大多数人持有某种荒谬的观点或行为时,这种荒谬可能会被视为“真理”或“正常”,从而对少数坚持真理的人形成巨大的压力。这让我不得不想起了一句话,“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这句话出自列宁。”
近来读当代修行大师明就仁波切所著《归零,遇见真实》一书,书中也讲到与《狂泉》相似的故事,作者想向我们传达一个洞见,进一步解释了这种现象。他说:“社会的建构是由共识所拼贴在一起的。越多的人有共识,就会变得越真实,想将之改变或拆解,就会变得越困难。”当几乎所有人都将“清醒”与“癫狂”颠倒之后,一个国王也难以撼动他们的认识。
同时,《归零,遇见真实》的作者借这个故事,来比喻一种困境:宇宙人生的真相,其终极真理是超越了文字和语言的,并且无法以二元的头脑去了知,容易成为人们的不知所云,也造成了许多的误解和非议。作者想告诉人们:“这个故事中的国王孤立无援,备受折磨。而我们不必如此。我们可以借助智慧法典以及我们自己的智力,逆流而上。”这种智慧,是指对空性的领悟:“空性不代表空无。一切都来自空性,它充满了生机蓬勃的潜力,充满了各种可能性。”
也有人说,《狂泉》改编自佛学《杂譬喻经》中的《恶雨》,将故事情节中国化后,寓意也中国化,以体现更契合我国文化的思索。可见,在一定程度上,这则故事成为了一个文化符号,被广泛应用于各家门派,以表达各自的观点和寓意。
那么,对于《狂泉》来说,除了以上我最先体会出的惊叹及其背后的解释,作者袁粲想通过《狂泉》表达什么样的思索和寓意呢?《宋书·袁粲传》中讲到这个故事时,进一步说到:“我既不狂,难以独立,比亦欲试饮此水”!结合作者的生平和时代背景来看,袁粲生于南朝时期的公元420年~公元477年;而南朝在我国历史上是一个比较分裂和动荡的时代,他所处的南朝宋(420—479)是南北朝时期南朝的第一个朝代。我想,在这样的背景下,此则故事应该还体现了作者对我国传统道家出世思想与儒家入世思想的思索。这种出世思想与入世思想的截然不同,是我国由来已久的两种处世方式。这两种处世方式之争,还体现在接舆与孔子之间、渔父与屈原之间。
《论语·微子》中写道:“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这是春秋时期(公元前770—公元前476年)楚国的隐士接舆,因不满当时社会的政治状况,假装癫狂,拒绝出仕,作歌劝孔子避世。孔子想与他交谈,接舆却迅速避开,不愿多谈。但最终,孔子坚持了自己的理想,为救世奔走。
楚辞《渔父》中写道:“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这是战国时期(公元前476年—前221年)渔父与屈原的对话。当屈原被流放时,仍坚持“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我恪守。渔父在这篇作品中是一位避世隐身、钓鱼江滨的隐士,他劝屈原“淈(gu)其泥而扬其波”,意思就是大家都把水搅混,清浊不辩,便可取得世俗的宽容,与世俗同流,不必独醒高举。而屈原则强调宁愿保持清白的节操,坚持了自己的独立人格,宁死不污,这种精神与《离骚》中的“虽体解吾犹未变”的精神是一致的。
综上而谈,这则故事可谓是承载了儒释道三家各自的关切和思想。而《狂泉》所述的思想和关切,更契合我国传统出世与入世之争的选择。
故事中的国君这样的选择算是悲剧吗?在许多人的眼里,是他没有坚持自我,选择了随波逐流,是一种悲情的结尾,但这个局到底该怎么破呢?似乎有点绝望而无解。
有读者的评论为我打开了新的视角,他用当今通俗易懂的话语阐述了一个难得的洞见:“真正有智慧的人,不是逃避问题,而是融入问题,最终化解问题。”这也是我国传统士人所坚持的入世思想的勇毅,与孔子和屈原的选择如出一辙。
我看到的时候感到非常感动!醒者饮狂泉,这何尝不是一种融入问题的全身投入呢?如果对于我们平凡的人来说,谈出世与入世之争略显高远,那么这样的解读,在我们当今社会和个人的境遇中,则更显直白与亲和,具有更积极的鼓舞意义。
我感觉这也是最好的解读了,是以作为本篇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