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一种死亡,叫死而不自知。
我觉得万鱼就是。
不,不,不,我不是指的物理意义上的死亡,那样说的话,她还活得好好的,忙着生存,忙着赚钱。
可是,我感觉她的灵魂已死。
因为,在她回来后的四年时光里,只有在与我谈论起柬埔寨时,眼睛里才会闪烁着如星星般的光芒,才会恍惚让我觉得,这还是当年我认识的那个热情万丈的她。
是的,我与万鱼,是大学期间就认识的朋友,年少时的我们,活得纯粹而简单,没心没肺。
毕业后,我们一起来了深圳,在这个钢筋从林各自奋斗,却也在受伤疲惫时抱团取暖。
生活,在你年轻的时候,让你美得冒泡,通常也让你穷得没边。
我们都象甩掉粘在脚上的口香糖一样,用力撕扯着贫穷。
2009年初的一天,她跟我说:“絮,我决定了,去柬埔寨常驻一年。”
我有些蒙圈,柬埔寨?那么穷的国家?你确定?
“为啥?”
“工资能番翻。”
当时我心想,她能在那里待上一个月就很不错了。
可不知怎的,她不仅在那待了一个月,还待上了一年,又一年,又一年……
开始,我在QQ上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
后来,我会问她,你还打算回来吗?
最后,我懒得问她关于回来的事情了。
终于在第四年的时候,她回来了,但好像又还没回来,因为,我快不认识她了。
她好像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眼底开始流露出从未有过的阅历与沧桑。
她也好像从一杯干净透明的纯净水,变成了一瓶深色如血的红酒,平添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神秘感。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有了如此的改变,我曾问过,她在那个我们不熟悉又从未去过的国家所发生的一切,但她总是笑着说:“故事太长,时间太短。”
是啊,在深圳奋斗着的我们没有时间。
我们不停地在追寻着一个又一个的小目标,心无旁骛,我们一直向前,从不回顾。
那段经历,好像只是变成了她简历上的寥寥几笔。
直到我在简书上看到她写的那一篇篇关于柬埔寨的文字,我内心再也不能平静了,我和她的所有读者一样,被她描写的一个个故事吸引,只想一口气读到最后,并期盼着新的故事。
那些人物一个个鲜活起来了,那些事情一件件形象起来了,那些场面在她的笔下,全部都重现复活了一般,我们仿佛被她带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想,我们需要好好地谈一谈了。
为了这次谈话,我们左腾右挪,留出了足够的时间。
“首先,我想强调的是,我很感谢生命中的那段时光。这是天赐的礼物。”
她正色道:“因为有了这一经历,我收获良多。”
不仅仅是因为赚够了足够支付房子首付的钱,不仅仅是因为获得了生命中相守一生的伴侣,不仅仅是因为遇到了真心相对的朋友,更是因为,从那以后,她说,她感悟到了生命真正的意义,明白了这个世界的宽广。
是,柬埔寨在我们看来,就像是中国80年代的一个小县城,在那里,没有高楼林立,只有一水灰蒙蒙的破旧低矮的房子。
是,柬埔寨贫困到人的生命都贱如蝼蚁,飞车抢劫党到处横行,枪支泛滥,喋血街头时有发生。
是,柬埔寨完全没有自己的工业,所有的生产用品全部依赖进口,导致物价高昂,几乎与深圳齐平。
是,柬埔寨的医疗领域极端空白,有钱的人都去泰国新加坡看病,没钱的人病了就只能在家慢慢等死。
是,柬埔寨的贪腐现象及其严重,官员们几百美金的薪水,却能住豪宅,开名车,但做起事情来,却完全是没钱不开口,无金不动手。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她过得如同阳光下的野草一般,肆意生长,迸发出巨大的能量。
她曾白天在办公室上班,晚上则在车间加班,有时是包装工人,有时是查补工人,甚至有时是蒸汽烫衣工人,包揽各种角色。
她曾通宵达旦,安排装柜,全厂划一,指挥若定,赶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以便准时出车抵达码头。
她曾一人驻守工厂,抵抗所有的工人罢工,内心崩溃表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轻松得好像不过是平常每天的上下班而已。
她曾参加2011年柬埔寨港澳商会的时装表演,艳惊四座,惹得台下拍手叫好,欢呼连连,获邀与当时中国驻柬埔寨大使潘广学亲密合影。
她曾参加金边每年一次的啤酒节,跟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大方面贴面,疯狂拼酒,所有人一圈一圈地围着场地跳兔子舞,她大笑得见牙不见眼,完全不顾形象。
她曾在金边驻军部队拿着AK-47跃跃欲试,练习枪法,却几乎被枪支强大的后坐力掀翻,只得死命用身体抵着才能稳住开枪,结果打完十发子弹,肩膀淤青了好多天。
她曾试图近距离挑战鳄鱼的权威,拼命手舞足蹈引起它的注意;也曾一边吓得汗如雨下,一边战战兢兢把粗粗的水蛇绕在脖子上,欢喜地打量着这花色独特的围巾。
她曾参加柬埔寨传统的婚礼,打扮得宛如当地前去社交的女生,成功地在舞池踩了前来邀舞的陌生男性十几脚而面不改色,好在柬埔寨也有绅士,没把她当场扔在舞池中。
她曾去柬埔寨的乡下,坐着窄窄的小船,吃着炸蜘蛛,毛鸭蛋(就是没完全孵化的小鸭),开心地在船头唱着歌,世界那时宛如软软地停留在她的怀里。
她曾在干拉省空旷的拉丁车场地,极速前行几十圈,最后实在停不下来,在拐弯处撞上路边的轮胎,不但晕得吐,还把下巴撞出一个洞,现在那里还留着一个白色的浅浅疤痕。
她曾在吴哥王城前敬畏,在搅拌乳海的阿修罗、天神与蛇王的两排雕塑前默声前行,在天堂阶梯前感慨通往天堂之路的艰辛,悲悼爱情之路的由来,更会震憾于塔布笼寺将自然与信仰融为一体。
她曾在西哈努克的沙滩上等候太阳升起,也曾在白马的古树残骸上静观太阳落下,用心聆听大自然,感觉自己不过是茫茫世间一粒微尘。
她问:“你还要听我说下去吗?我还可以说个三天三夜,毕竟,柬埔寨的口号就是:The Kingdom of wonder。”
我说:“不用了,我完全明白了。”
我忽然想起,有次我们一群姐妹小聚时,当时聊天的主题是:如果让你选择一个地方养老,你会选哪里?
大家要么说想早些回家乡,要么说死也要留在深圳。
似是犹豫又犹豫,最后万鱼才回答:也许我会选择去柬埔寨。
当时我脱口而出,说鱼你怎么可以背叛我们?
因为曾经,我们说好,等我们老了,我们找同一个小区住着,每天一起去跳广场舞,每天把自己整理成精致的小老太,一起去勾搭那些帅老头……
而她为了一个只是曾外驻四年的城市,居然要抛弃我们的承诺,抛弃生养长大的故土,她一定是中了柬埔寨的降头了……
而现在,我明白了,其实她的选择,其实这一切,跟柬埔寨没什么很大关系,她感恩的是那段岁月。
就是这么一段在异国他乡的日子,她独自一人,从没心没肺的傻乐慢半拍小姐,成长为一个充满着生活智慧,不断前行的坚强女子。
就是这么一段在异国他乡的日子,她抛开在大都市的冷漠,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热情地融入到那里的风土人情,感受着那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尝试着以前从没挑战过的冒险。
那几年,她在世界上最穷的国家里过着世界上最丰富的生活。
这样的经历,是她人生中最珍贵的财富。
换作是我,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有些地方,我们去过,便把灵魂留在了那里,再也带不走了。
整理了一下思绪,我慢慢问她:“其实,你有没想过,你怀念的不是柬埔寨,而是你那向往自由,任性洒脱,睨视一切的灵魂?”
她低着头沉吟了半刻,恍然大悟地开了口:“我想,你是对的!”
那么,不如继续拿起笔,把曾经的这些过往,都一件件地写下来,与其留在记忆中独自怀念,不如从笔端流淌出来大家一起见识。
在我的生拉硬扯下,我把万鱼拉进了猫老师的剽悍社群,因为这里有一群热爱生活,热爱写作的小伙伴们。
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情,写作更是一件需要抱团打怪的事情。
在写作的路上,万鱼越走越远,我已跟不上她的脚步。这一年多,她收获满满,她写的《离不开的柬埔寨,回不去的中国》,被简书收录为2017十个好故事。文章《#还乡手记# 没错,我就是那个抛弃了家乡的人》成为还乡手记征文中唯一的简书获奖作者。更有多篇文章被各大公号,纸媒转载。
她成为很多人眼中的大神。
最近,姐妹们吆喝着要她用征文的奖金请客时,那个以前我熟悉的万鱼又回来了,哦,不,是万鱼2.0版回来了,她风趣幽默,从容淡定,真像一条自由游弋的美人鱼。
“生活总会给我们最好的。
写作是救赎,我渐渐明白,每一段经历,都是生命的馈赠,我们只有继续前行,继续绽放,才能不断迎接生命的新可能。”
看着她摇曳生辉的样子,我忽然就轻松了。
恭喜你,死而复生了。
被访者:@万鱼(一枚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女子,一条把记忆与灵魂留在了柬埔寨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