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毛衣
梅子站在厨房里,双手浸在冰凉的水中清洗晚餐的碗盘。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像一颗颗遥远的星星。她不经意地瞥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一个三十出头却已眼角爬满细纹的女人。
水声哗哗中,她听见客厅里传来前夫小明手机外放的短视频声音,尖锐的笑声一阵接一阵。两个女儿在狭窄的卧室里写作业,门紧闭着,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什么。
梅子轻轻叹了口气,继续擦洗手中的盘子。这个动作她重复了十几年,从青葱少女到两个孩子的母亲。盘子边缘有一道小小的裂痕,但她舍不得扔,就像她对待生活中那些显而易见的伤痕,总是选择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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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梅子第一次带小明回家见父母时,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毛衣,说话时眼睛微微弯起,声音像浸了蜜。
“叔叔阿姨,我和梅子是真心相爱的。”小明握着梅子的手,深情款款,“我有个朋友在做物流项目,我很快就能入股,到时候在城里买套房子,把您二老也接过去享福。”
梅子的父亲坐在沙发角落里,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母亲则直接拉下了脸:“梅子,你过来一下。”
在狭小的厨房里,母亲的声音像刀子一样锋利:“这人满嘴跑火车,一看就不靠谱!你王阿姨介绍的公务员不好吗?好歹工作稳定。”
“妈,小明他只是暂时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他很聪明的。”梅子争辩道,心里却有些动摇。小明的确许下了很多诺言,却从未兑现过。
“你就是太心软,别人说几句好听的你就信了!我告诉你,这门亲事我不同意!”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你要是非要嫁他,以后别后悔着回来哭!”
梅子望向客厅,希望父亲能说些什么,但他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拖鞋,一言不发。
婚礼很简单,梅子父母只出席了仪式,礼金一分没给。小明搂着梅子的肩说:“没关系,以后我们过好了,他们自然会明白。”
梅子点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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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的现实很快击碎了甜言蜜语编织的梦。小明辞去了仅干了三个月的工作,理由是“老板不识才”。之后他断断续续找过几份工,但总是做不长。渐渐地,他干脆整天待在家里,不是睡觉就是玩手机,等着梅子下班带回饭菜。
大女儿出生那年,小明第一次动手推了她。只是因为梅子劝他去找个工作,语气急了些。事后他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说自己压力太大,保证不会再犯。
梅子心软,原谅了他。她没有告诉父母,怕印证母亲当初的预言。
这样的循环在接下来的七年里重复上演。梅子从送外卖到餐厅服务员,再到后来在商场做销售员,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默默扛起整个家。
偶尔回娘家,母亲总会冷嘲热讽:“当初不听劝,现在知道苦了吧?你看看你表妹,嫁了个医生,上周又带爸妈去旅游了。”
父亲偶尔会偷偷塞给她一点钱,小声说:“给自己买点好吃的。”但一旦母亲出现,他就会立即走开,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梅子只能强颜欢笑:“小明对我挺好的,最近在谈个项目,成了就能翻身。”
二女儿出生后,小明的暴力变本加厉。有时是因为饭菜太咸,有时是因为孩子哭闹打扰了他睡觉。梅子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夏天也得穿长袖遮盖。
然而矛盾的是,小明对两个孩子却格外疼爱。他从不吝啬给女儿们买小礼物,记得她们的生日,会在梅子加班时耐心辅导作业。有一次,梅子亲眼看见他把最后一块肉夹给大女儿,自己就着酱油拌饭吃。
“爸爸对你很好,是不是?”有一次,梅子试探着问大女儿。
“嗯!爸爸会给我扎辫子,还教我认字。”八岁的女儿天真地回答,“就是他有时候对你发脾气,我害怕。”
梅子沉默了。这个事实让她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一个糟糕的丈夫,却还算得上一个不错的父亲。
有一次,她带着伤痕累累的手臂回娘家,本想求点安慰。母亲却只看了一眼就说:“自作自受,别回来哭诉。当初要是听我的,至于这样吗?”
父亲站在母亲身后,眼神里有关切,却始终一言不发。
那一刻,梅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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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发生在梅子转到市里那家高档家具商场工作后。
星星是商场请来的陈列顾问,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据说在海外学过设计。他第一次见到梅子时,她正踮着脚擦拭一套进口沙发的靠背,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
“这款丝绒面料应该用专用的护理剂。”星星说,声音不大,却坚定。
梅子吓了一跳,转身看见一个穿着深蓝色衬衫的男人,袖口整齐地卷到肘部,露出一块简约的手表。
“对不起,我马上换。”梅子慌乱地说。
星星笑了:“不用道歉,我教你。”
就这样,他们相识了。星星教梅子如何保养不同材质的家具,梅子则用她惊人的勤快回报这份善意——经常主动帮忙整理仓库、清洗护理工具。
有一次,商场盘点加班到深夜,星星提出送梅子回家。车上,他们聊起了各自的生活。星星说起他逝去的妻子,眼里有怀念却没有沉溺;说起他在各地旅行的见闻,语气平淡却生动。
梅子很少插话,只是静静听着。快到小区时,她突然指着窗外一棵开满花的树问:“那是什么树?真美。”
“紫薇,夏天开花,越热开得越盛。”星星说,“像你。”
梅子愣住了,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车停在小区门口,星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递给她一张名片:“如果有需要帮忙的,随时打电话。”
那晚,梅子回到家,迎接她的是小明的怒吼:“几点了?想饿死我吗?”她默默走进厨房,重新开火做饭,脑海里却浮现出那棵紫薇树,在夜色中静静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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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的一个周五,梅子领了工资,心情稍好,买了小明爱吃的卤味和一瓶啤酒。她想着,或许今晚能平静地吃顿饭,问问女儿们的学习情况。
但一进门,她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小明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地上散落着玩具。
“你看看几点了?”他冷冷地说。
“今天发工资,排队的人多...”梅子解释着,把装着钱的信封放在桌上。
小明一把抓过信封,数了数,脸色更加难看:“就这么点?你是不是藏私房钱了?”
“怎么会,全在这里了。”梅子委屈地说。
突然,小明跳起来,一巴掌甩在她脸上:“撒谎!我听说你跟一个有钱男人走得很近,是不是把钱给他了?”
梅子踉跄后退,扶住墙才没摔倒。两个女儿从房间里探出头,大女儿眼中满是恐惧,小女儿直接哭了起来。
“你胡说什么?那只是工作认识的同事...”梅子试图解释,但小明根本不听。他抓起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去。
剧痛中,梅子听见女儿的哭声和小明的辱骂声混杂在一起,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星星前几天对她说的话:“有些伤口,你不停止触碰,它就永远无法愈合。”
不知哪来的勇气,梅子猛地挣脱小明的手,站直了身体。
“我们离婚吧。”她说,声音出奇地平静。
小明愣住了,随即嗤笑:“你疯了?离了我,你能去哪?”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梅子看着两个女儿,她们惊恐的眼神刺痛了她,也坚定了她,“为了孩子,也为了我自己。”
那是小明最后一次对梅子动手,也是梅子第一次在他面前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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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这全都因为小明的一个坚持。
“两个女儿都得跟我。”小明在调解室里说,语气异常坚定,“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叫别人爸爸。”
梅子震惊地看着他:“你连工作都没有,怎么养孩子?”
“这不用你操心。”小明转头对调解员说,“我父母可以帮忙照顾。梅子要见孩子随时可以,但我绝不会放弃抚养权。”
星星请来的律师低声对梅子说:“这种情况很棘手。虽然小明没有稳定收入,但他毕竟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而且从记录来看,他对孩子一直很好。法官很可能会尊重他的意愿。”
梅子痛苦地思考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她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惊讶的决定。
“我同意把抚养权给小明,”她对律师说,声音颤抖但坚决,“星星愿意出一笔钱,作为孩子的生活费和教育费,一次性付清。但条件是我要有充分的探视权,每周至少见两次。”
星星有些担忧:“你确定吗?这意味着孩子们不能和你一起生活。”
梅子的眼泪终于落下:“不确定,但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小明对孩子们是真的好,这点我不能否认。而且,硬要争下去,受伤的是孩子。”
当梅子把这个决定告诉父母时,母亲的责骂如期而至:“你是不是傻?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我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父亲站在一旁,终于小声说了一句:“孩子...她也是没办法...”
“你闭嘴!”母亲立刻瞪了过去,父亲立刻沉默了。
和解协议签订那天,小明没有表现出胜利的喜悦,反而很认真地对梅子说:“我会好好带大她们的,你随时可以来看。”
走出法院,梅子蹲下来紧紧抱住两个女儿:“妈妈永远爱你们,以后每周都会来接你们玩。”
大女儿似懂非懂地问:“妈妈,你不和我们住一起了吗?”
梅子的心像被撕裂一般,但她强忍着泪水:“不住一起了,但妈妈的爱永远不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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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推移,梅子和星星的关系渐渐加深。他们一起吃饭,聊天,散步。星星从不避讳谈论自己的过去,也不回避梅子的伤痛。他教她如何识别家具的木料,就像教她识别自己的价值一样耐心。
“你看,这块木头上的疤痕,不是缺陷,而是它生命历程的记录。”有一次,在商场展厅,星星指着一块胡桃木桌面说。
梅子轻轻抚摸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忽然明白了什么。
当梅子告诉父母她准备再婚时,母亲的反应依然冷淡:“刚出狼窝又入虎穴?你这眼光,我看还是单身靠谱。”
但这次梅子没有退缩:“妈,我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
令她惊讶的是,父亲偷偷找到她,塞给她一个信封:“这里面有点钱...你拿去买件新衣服吧。这个星星...看起来人不错。”他说完就匆匆离开了,好像生怕被人发现。
梅子打开信封,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千块钱。她忽然想起,这是父亲偷偷攒私房钱的习惯,从她小时候就是这样。
一年后,梅子和星星结婚了。没有盛大仪式,只有几个亲近的朋友。梅子的父母没有出席,但父亲偷偷托人送来了一对金镯子,附着一张字条:“好好的。”
新婚当晚,星星送给梅子一把钥匙:“这是我们的家,你的名字。”
那是城郊一栋带小院的两层房子。梅子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泪流满面。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
“我特意选了离小明家近的位置,”星星轻声说,“这样你去看孩子们更方便。”
梅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哭得更加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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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的生活平静而充实。梅子生下一子一女,和前面的两个姐姐相差十来岁。令人欣慰的是,小明信守了承诺,每周准时送两个女儿过来团聚。有时他站在门口,看到院子里新装的秋千,眼里会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从不逾矩。
星星买的房子不大,但有个阳光充足的院子。梅子在院里种了紫薇和各种花草,四季都有颜色。周末,她喜欢在厨房研究新菜式,香味飘满整个屋子。
大女儿已经上初中,会帮着照顾弟弟妹妹;小女儿则喜欢趴在星星膝头,听他讲世界各地的故事。令人感动的是,星星对所有的孩子一视同仁,从不让梅子和前夫的孩子感到自己被区别对待。
有一次,小明来接孩子时,碰巧星星也在门口。两个男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
“孩子们说你对他们很好,”小明不自然地说,“谢谢。”
星星点点头:“他们是好孩子。”
这个短暂的和平时刻,让梅子看到了生活中新的可能。
梅子母亲的态度在孙辈们陆续出生后慢慢软化,但依然嘴硬。倒是父亲,开始时不时地来访,带着他偷偷买的小玩具和零食。
“你妈她...就是脾气硬,”有一次,父亲单独对梅子说,“其实她经常念叨你。”
这个发现让梅子既心酸又温暖。
有一次,梅子整理旧物,翻出了那件小明第一次见她父母时穿的灰色毛衣。岁月已久,毛衣褪色严重,袖口还有虫蛀的小洞。
小女儿好奇地问:“妈妈,这是谁的毛衣?”
梅子怔了一下,随即微笑:“一个旧东西,该扔了。”
她平静地把毛衣丢进垃圾桶,就像丢弃一段不再需要的过去。
傍晚,星星下班回来,带回一束淡紫色的紫薇花枝。他看见梅子正在厨房炒菜,两个小的在客厅地毯上搭积木,大的在写作业,一切都井然有序,充满生机。
“院子里那棵紫薇开得正好,我折了一枝给你。”星星说,把花插进餐桌上的玻璃瓶。
梅子回头,看着丈夫和孩子们,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涌上心头。她想起多年前那个在公交车上疲惫不堪的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能拥有这样平凡而珍贵的幸福。
晚饭后,星星帮着收拾碗筷,两人肩并肩站在水槽前,像多年前初遇时那样,一个洗,一个擦。
“下个月我不出差了,带你和孩子们去海边怎么样?”星星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