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分居的第一年。那年南方的冬天很冷。冷到可以看到从打起来的井水中看到微薄的轻盈白气。下午三点钟已经找不到太阳,飘着发亮的细雨。大街小巷穿梭着忙碌的各家的家庭妇女,大家都在准备张罗着即将来临的年关。细细的针芒一样的细雨,刷刷得刺在脸上,一股紧绷的开裂感很强的刺痛,马上又被另一股刺痛给掩盖过去了。呵了一口白气在手上捧着,相互来回搓着两只冻僵的手,低头就能看到一双刚刚因为穿街过巷走来而沾满了泥泞不堪的污水的帆布鞋。脚已经冷到没有知觉。但是还是察觉到了来自于自己的焦虑目光的灼热。身上就是一件白衬衣,外套一件长袖校服。这个狼狈而又紧张的少年站在一个木门的旁边,屋里坐着他的父亲和奶奶。还有一对比他年纪更小的弟妹。冷风把木门吹得来回吱吱响。
“大过年的,你们要是住远了,年例不好做,就住在隔壁老校长的柴房里吧,五十块一个月,你爸已经交了租金了。”奶奶一边拾掇着她的过年衣物,头也不抬地说。
少年低着头。嗯。
他第一次住进这样的房子。和他妹妹。屋顶的瓦片全破了,晚上寒风呼呼刮着响,掩门的是木条钉起来的门。门缝大到可以看到外面的人走动。墙壁四周都是早已老化,一抠就是一手红粉的红砖墙。他住的房子门口正对着一口老井,平时就是从这口老井里打水洗澡洗头刷牙洗脸。早上特别特别冷的时候,都能一口水冻到脑袋发疼。但是在这里住的日子差点儿也成了最开心的日子。妹妹学声乐,会弹钢琴和吉他。偶尔下午没雨的时候,就会和妹妹带着吉他和口琴爬到天台上合奏一曲。不成熟的悠扬绕在这个老巷子里,他觉得这就是他那干涸的青春岁月。没落的老巷子里有好多矮屋顶的房子,屋顶上散乱地趴着好多野猫,偶尔它们会雀跃地从这个屋顶跳到那个屋顶,听巷子下面人群的走动声音,一阵寒风袭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日子怎么可以这样都过不完。
好像冬天很久了一样。
他没有要好的朋友。所谓要好,大概就是邀请对方来这个地方做客聊天不会觉得尴尬的那种。他没有。老校长住在主屋里,里面有电视,有暖气,有电话。他从来没有进去过主屋过,偶尔妈妈来电话,也是在厅堂里接听完就完事了。老校长总认为接听电话是要收费的,费电的,每次他妈妈来电话,必定是叫三个孩子都轮流听,老校长总会在旁边走来走去地干咳。轮到他的时候,他会很冷漠地说:我没事,有吃的,那就这样吧,拜拜。
他所住的老巷子口就是一个偌大的菜市场,菜市场门口有好多好多熟食档。一到下午四点钟左右,他就会踢着一双木屐,来回走动在巷子口两遍。从各种味道里分辨各种食物的样子,感觉很充实。他甚至会想象如果有一百块在手上,要先买什么?先给妹妹买个过年的外套,给弟弟买双鞋子,剩下几块钱的话,就买最好吃的烧猪肉,把钱全买了,叫弟弟过来一起围着吃。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言,这也算是一个伟大的梦想了。他吸溜着鼻涕,又从巷子口踢着木屐走了一遍。
人头躜动,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世界被他孤立了。
过完年就还有十多天就要上学了,到时候学费也是个问题。他甩了一下脑袋,不想要去想这些他自己能力之外的问题。听老校长说,过年的时候还要降温两度。他觉得他会被冷死在这个柴房里。早上妈妈来电话叮嘱说年初一要早起到高山寺去拜佛。他哦了一声。
虽然好多问题,但是住在这里的日子差点儿就成了他人生中值得记得的快乐日子。是的,差点儿。
那天晚上,他和妹妹早早就洗了澡,把自己严严实实包在被子里。屋子又冷又安静。这个安静很快就被快要被拍裂的木门打破了。他听得出外面拍门的人是他的父亲。妹妹起身开了门,那个一身酒气和一脸醉意的男人,手里还拿着一支没喝完的啤酒,和一盒打包的食物,他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就一屁股坐在这个房间唯一的一张凳子上。少年毕恭毕敬地站在墙角,低着头。他爸翻了翻他的课本和笔记本,扔在一边,招呼他说:这里有我吃剩的烧猪骨,来,吃。少年一动不动,低着头,站着。男人生气了:你他妈是傻了还是怎么了?有吃都不懂吃?和你妈一个他妈的狗样,看见你就觉得晦气!
少年抬头盯着他爸的眼睛,吐出一句:你自己把自己孩子养成乞丐样,就很光荣吗?
男人脸涨得更红了,拍着桌子,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你的钱存在我这里吗?你生是乞丐就是乞丐,关老子屁事?
妹妹吓得缩在床的一角,他爸站起来,拿着酒,回头还不忘把那盒吃不完的烧猪骨一起带走,走的时候一直骂骂咧咧:老子养你这么大,没见过你给过老子一毛钱,操你妈!你现在和老子要钱?
少年愣在墙角。
有盐分的水划过冻伤的脸的时候,是比雨淋得疼的。这是那个冬天最好的一课。
差一点就可以被珍藏的美好回忆,一夜之间变得更加不堪。他觉得没有邀约任何人来做客,哪怕是聊一会儿天是对的。任谁都不能收拾得好别人家里这样的狼狈吧。
很多年后,他再也没有回到过那条巷子,再也闻不到巷子口熟食档的味道。哪里的东西他可能都爱吃,但是还有好多都没有吃过,也有好多还没有吃够。可是就是不是很想回去。
那天晚上的有盐分的水大概是盐酸,灼烧过某些地方,就再也痊愈不了。
他唯一想要去见一下当初那个少年,和他说:要不咱们就忘了这事儿了吧。不要拿别人的蠢事给自己画地为牢啊!
但是他总是感觉那个默不作声的少年还是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愿意做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