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拂晓,多吉感到无论哪次落脚稍有不稳自己都会摔倒,但想到背上的列西措,就又咬牙撑着身子继续提腿前行。潮湿的路面上错落着大大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漂浮着一些枯叶和朽木渣。多吉每过一处水洼,就借着平静的小水面看看背上的列西措,恍惚间也瞄了自己一眼,这个头发散乱面带污垢的年轻人就是自己,都有许久不记得自己的样子了。太阳快要出头的时候,多吉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决定停下来休息一阵。
在岩石旁边,多吉从怀里掏出一撮干草和火石,又在旁边一棵繁茂的杉树底下扒拉出一些干燥的松针,以此在列西措身旁点起了一个火堆。他将腰间的竹筒解下来放到了火堆旁烘烤,等着加热一些再喂给列西措喝。不觉间多吉看着跃动的火苗就睡着了,他蜷着两腿倚在岩石上,脑袋正歪在了列西措的肩头,几缕散发被风吹起,搭到了半张着的浮了一层白沫的嘴唇上。多吉忽然来到了工布庄园,他到处寻找宇妥卓嘎医生,但怎么也寻不到,问了人都说不曾见过,着急之下头上冒出豆大的一层汗珠。多吉猛地睁开双眼,大喘着气道:“怎么睡着了。”他爬了起来,将放在火边的竹筒拾起来试了试冷热。
多吉往嘴里吞了几口干糌粑,到河边掬了几捧河水顺了下去,抬头看向下游,隐约看到前面河流拐角的地方有座吊桥,再细看那桥头似乎还有人在动。多吉大喜,向着火堆盖了些土熄了明火,将列西措重新背到了背上向桥头走去。
桥头处,五个身着黑袖白袍的汉子生着火堆正在烧茶做饭,他们是工布庄园的家将,属于庄园的私人武装。
“我们连夜赶来,还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路过,也不知还要再等多久?”一个满脸胡茬子的汉子道。
“庄主说了,必须带那人回去。”一个正在烧火的消瘦的汉子道:“若等不到那我们就一直等下去。”
“你当我们是嘎玛洛?没有赞普的命令永远不回来?”满脸胡茬子那汉子道:“我们也永远不回庄园去了?”说着笑起来。
“只怪阿松仁松三兄妹多嘴。”另一个矮个子汉子道。
“对!”其他人和道。
“刚到庄园,好好休息就是了,非要和庄主喝酒,结果聊出个赞普后裔,让我们多了这么个差事。”那矮汉子道。
“庄主的命令我们不得不从,等就等吧。”那瘦削汉子道。
“要不我们向西边找一找?万一他们走了其他路呢。”那满脸胡茬子的汉子道。
“走其他路是不会的,向东走只有这一处吊桥,谁也不会傻到放着大路不走而去翻山的。”那消瘦汉子道:“不过,若是他们没向东边走确实就麻烦了。”
“确实如此。”有人和道。
“那人也好辨认,身着卫藏服饰,脚踩一双牦牛皮底黑氆氇布靴,脸上白净些,身边还跟着一个黑衣姑娘,她也是卫藏打扮。且那二人都是雅隆口音,到时一听便知,在路上寻找时我们多多打听就是了。”那满脸胡茬的汉子道。
众人听了同意地点点头。
“各位大叔、大哥,可否问个路?”一个声音从桥头西侧林子遮着的路上传来,五人齐齐地瞧了过去,只见一个满脸污垢汗渍面容疲惫的年轻人走了出来,其身后还背了一个人。
见状满脸胡茬的汉子和矮个汉子站了起来,二人皱起眉打量着来人。那消瘦汉子听到多吉一口雅隆方言,先是“哗噜噜”地喝了一口清茶,眼睛在多吉身上打量了一番后,忽的跳起身来上前问道:“可是多吉世子?”
多吉心头一惊,心想这些人怎会认识自己,陪笑道:“我只是来问问路。”见几个人都围了上来,多吉又道:“只是想向各位打听,往工布庄园怎么走?”
那消瘦汉子与那满脸胡茬的汉子对视了一眼,确认眼前这人就是要等的人。五人不胜欢喜,一个汉子道:“没想到倒省了许多事情,人家自己来了。”
“呵呵呵,”那消瘦的汉子笑道:“世子不必疑虑,我们正是专门在此等候世子去工布庄园的。”
“这……”多吉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然,道:“你们是?”
“我们是庄园的家丁,奉庄主之命在此等候您多时了。”那消瘦汉子道。
“等我?”多吉问道。
“正是。”那瘦削汉子道。
“我与你们庄主不曾相识,他怎么知道我在此地?”多吉不甚放心,又想到当下的紧要问题,道:“可否问一件事?”
“哈哈哈,世子多虑了。我家庄主与朋友谈起你,他那位朋友您也认识……您说有事要问?”那瘦削汉子此时心情大好,问道。
“我在找神医宇妥卓嘎,她若是不在庄园里,我就不过去打扰了,到时还请代我向庄主问好。”多吉道。
“哦,神医她在,正在庄园里和庄主以及一些朋友喝酒谈天研习密宗好几日了。”那消瘦汉子道。
多吉后退了一步,可能是太累了没站稳,道:“这可开不得玩笑,我找她救人,一旦耽误了,我这位朋友的性命可就堪忧了!她真在?”
那满脸胡茬的汉子哭笑不得,上前拉住多吉,道:“哎!世子您真是多虑了,我们所言皆是实话……”
正说着,一根臂膀粗的松树树干从西面径直向那满脸胡茬的汉子飞来,因太突然,那满脸胡茬的汉子躲避不及眼看就要中招。这时,一旁的消瘦汉子抬脚穿过多吉和那满脸胡茬的汉子,将飞来的松树树干踢飞到了河里。几人向西边路上看时,见三匹呼着白气的马上,三个汉子满脸怒气地驱马冲了过来。
多吉定睛细看,见是强巴、次仁和次吉到了。
“贼人莫狂!”强巴大声喝道,不及马儿停下来便已经跃下马背到了几人身边,一把将多吉和列西措揪到了身后。
“你们是何人?”那满脸胡茬的汉子皱眉道。
“小僧是拉萨蔡寺的强巴!光天化日,你们揪着我妹夫做什么?”强巴道。
几个汉子相视之下满心疑惑,不知来人在讲什么,阿松仁松兄妹明明说的只有世子和一个姑娘的。消瘦汉子走到前面道:“我们只是奉庄主之命请世子到庄园一叙,还望大师勿要阻拦。”
“我若是不答应呢?”强巴瞪大了眼睛上前一步道。
“对,不答应呢?”次仁道。
次吉到多吉身边看了看列西措,道:“列西措还是昏迷的。”
强巴回头一瞥,忽然抬手就是一掌击向了距离最近的一个家丁,一时间几人已都交上了手。
多吉知道这其中的误会,便将列西措放在一旁的垫子上,自己前往劝架。心想这大胡子真会捣乱,现在救列西措要紧,正在询问神医宇妥卓嘎的事,不想竟被三人赶来打断了。
“快停手,我随你们去庄园!”多吉道。
“好!”那五个汉子道。
“不好!若是宇妥卓嘎没在庄园怎么办?”强巴道。
多吉心中奇怪,强巴他们对列西措中毒的事,怎么像是知道的很清楚。
“不好!他们是不是庄园的人?”次仁道。
“不好!你们说得对!”次吉道。
“现在也只有去庄园看看了。”多吉道,但没有人注意他的话。
几人边走边战,已打到了桥头东面的一片青冈林中。其间次仁和次吉各应付上了一个庄园家丁,之间互有便宜。强巴虽才几日不见,但可以明显看出其密宗有了很大进步,自己一人牵制消瘦汉子、矮个汉子和那满脸胡茬的汉子三人,且还应付自如。其身形比以往不知灵活了多少,手脚上也少了无用的动作,招招式式尽显简洁实用。
八人战得正酣,忽一人喊道:“我们带走那受伤的姑娘,不怕世子不来!”
“正是,不必与这些人纠缠。”那矮汉子道。
多吉一听急忙向桥头跑去,忽然临河的林子里晃过两个身影,那二人抢在多吉前面将列西措放到了马背上,随后打马过了桥沿着茶马商道向东去了。多吉顾不得许多,从桥头解下一匹庄园的马,随之追了过去。
强巴见三人中走脱了两个,只两式打翻了面前极力纠缠自己的庄园家丁,追到桥头见两人带列西措已经远去,多吉也跟在后面,击掌道:“哎!中计了!”正想牵马去追,又想起次仁和次吉两人还在林子里,便又来到林中击退了家丁,道:“不要与他们纠缠,追人要紧!”
过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强巴三人追了上来,见多吉正牵着马在前方踱来走去,走近了才知道原来多吉追到此处发现路竟没有了。三人看看四周,左面是尼洋河,右面是长满松林的山坡,前面也是松林,并能看到松林尽头是尼洋河的一道河湾,怎么看也没有路。
四人正在犯愁,忽然从一棵歪头柏树上跃下来一个约二十多岁的青年汉子。此人头戴翻沿黑帽,上身着豹皮袍内衬深红色衬衣,下围两块棕熊皮裙摆,手中提着一张齐胸高的黝黑硬弓,右腰上斜挂着一个装着十来支白羽竹箭的皮饰箭搭。这汉子身形魁梧,肤色略黑,眉宇间精神气十足。
“你们在这里是找不到路的。”那汉子道。
四人见忽然出来一个人先是一怔,多吉心中暗叹自己竟没有察觉到分毫。再抬头看他藏身的柏树,距地足有三四人高,这处崖壁又是十分陡峭光滑,甚至杂草都少有几棵,他是怎么上去的?
强巴狐疑的问道:“你是此地猎户?”
那汉子面色上少了些许神气多了些许忧色,道:“正是。”
“敢问这位大哥,在哪里可以找到去庄园的路?”多吉上前客气地问道。
那汉子手一指,将四人的目光引向一处草坡,只见那草坡上去仍是林子,好似没有什么特别。待走近一点才发现,上面依序排着五六块长条石,只因泥土和青苔遮盖了大部分,所以看不清楚。来到长条石阶再向上看,在几棵四五人才合抱得来的云杉缝隙间,隐约能看到一条小道,小道上横倒着两棵青松,因是刚倒下的,与四周颜色一致,四人方才都没有注意到。
“去年夏天大路被水冲毁后,过路商旅便从此处走出了一条便道。方才有两个工布庄园的家丁从此路过,还砍了两棵松树推倒在路上,我本是路过,但觉得有事发生,便在此等了一阵。”那汉子道。
“为何帮我们?”强巴问道。
“不为什么。”那汉子将弓背到背上,招呼大家将松树挪开,并道:“我叫齐美洛珠。”
四人谢过齐美洛珠便打算启程,但回头看时发现齐美洛珠也是往东面去的。“兄弟这是要往哪里去?”次仁道。
“是呀,往哪里去?”次吉道。
“去庄园。”齐美洛珠表情凝重道,话语里透着干涩。
强巴看了微笑道:“看来这庄园主不是什么好人了,我们去找他要人,你是与他有什么仇?”见齐美洛珠没有言语便没有再问。
“一路走也好,相互之间可以有个照应。”多吉道。
齐美洛珠时而快步上坡时而跃上斜倒的老树,竟一点也不比四人骑马慢,多吉几次劝他上马,他也只是微笑着道一声谢,而后又如故奔跑跳跃着赶路了。
刚进大门,那消瘦汉子下了马便招呼院中的阿佳上来帮忙,几人一起将列西措抬到了一间客房里,而后他疾步来到后院,上了十二级石阶进到了大厅里,他向一个正在打扫的仆人问道:“庄主呢?”
“在二楼卧室。”那人轻声道。
“快去通报!说我和西饶回来了。”那消瘦汉子道。
约过了一碗茶的功夫,楼上款款走下来一个约五十岁的汉子,这人头戴虎皮翻沿小帽,身着彩缎毛边的袍子,脚踏翘尖纹饰黑靴,身形魁梧面相威严,此人正是工布十八滩滩主、工布庄园主四朗达吉。
“人找到了?”四朗达吉坐到大厅东面的长椅上道,抬手招呼仆人拿茶杯来。
“是,找到了。”那消瘦汉子躬着腰答道。
“人呢?”四朗达吉平静地问道。
“在来的路上。”那消瘦汉子道,见四朗达吉面露疑惑,便将在桥头的事和将列西措带回的事都讲了一遍。
四朗达吉听了笑道:“哈哈哈,你个老狐狸。那姑娘人呢?一定要照顾好。”
“在客房里,您看是不是请宇妥神医?”消瘦汉子道。
“既是世子的朋友,快去请宇妥神医给她瞧瞧。”四朗达吉道。
“啦索。”说完消瘦汉子便退下了。
夜幕降临之际,多吉等人到了一处长满灌木、遍地泥沼的河滩,向山脚处已能看到依稀几点亮光,那里便是工布庄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