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迫成为孤独患者】
警花小姐姐终止了这场战争,把我带去医院做心理测试。
做完测试预约好医生拿完药,小姐姐又带我去吃午饭。一上午她都在和风细雨地跟我聊天,准确地说是她一个人讲话,我只是在她需要我回应的时候“嗯”一声。
她说了很多,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只听见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像老妈在我小时候讲睡前故事的声音。
“声音很好听。”我打断了她。
她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即也知道我刚才没在听她讲话。
“下午去见医生,不要有压力,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他说。”
“我没问题。”我低头扒了口饭。
警花姐姐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让你误会了,对不起。我是说医生能进行专业的治疗,让你尽快回到正轨,重新开始新生活。”
回到正轨的列车少了两位最重要的乘客,重新开始的生活缺了两个最重要的角色。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医生能治好吗?
“如果你觉得这个医生的治疗方法对你没有帮助,可以换,直到找到适合你的为止。”
“好。”我用筷子把饭菜翻过来翻过去,没再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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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特火的那两年,老爸还在饭桌上笑说,我和他一样都是乐天派,心理绝对健康,要都是我们这样的,心理医生就得失业。
老妈反驳,不是有病才要看医生,感觉不舒服了也要去的。老爸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嘛,没病还跑去看病,医生有什么好看的。
医生是“挺好看”的。
一看就是很心理医生的心理医生,青年男人一身白大褂,温文儒雅。
从头发丝到手指尖都透出温柔和专业,不是从头发丝到脚趾头的原因有二。其一,我看不见他的脚趾头;其二,他穿了双AJ,看得出来还是个小年轻。
我挺高兴的,因为他很年轻。
为什么他年轻我就高兴?
在我的认知里,医生越老越有资历。给我约的医生这么年轻,证明我不是病入膏肓甚至没生大病,大概就是老妈说的那种,只是感觉不舒服就来看看医生的程度。
他看出来我的心情有在往喜悦那边靠,也面带微笑,不多不少,滴水不漏。
我跟他说了老爸那个曾经要让他们心理医生失业的鸿鹄壮志,又讲了老妈平时怎么怼我们父子俩的日常。每一帧都像昨天才发生,每一幕又像是上个世纪的故事。
无厘头地哔哔了好多、好久,医生只是拿个记录板安静地听着,他可能会觉得我很多话,我猜。
但我以前不爱说话,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什么好说给别人听的。可是我现在想说,而且不停地说。我有点怕,怕我不说出来,他们就会被新的记忆掩盖,再也找不到踪迹。
如果连我也忘了,过去的幸福就再也不存在了。我舍不得,也不甘心。
哔哔到有点口渴,但咨询室里没水,看来下次得自备水了。没想到竟然有这么一天,我会跟一个陌生人讲话讲到口渴。
我咽了咽口水,语气一沉:“原来我们以前这么开心,那他们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医生拿着笔和记录板思考,我哔哔的时候也一直有看他,他其实没怎么动笔,我猜是我没什么大问题,又猜是不是他听不出我有什么问题。
我还在猜来猜去的时候,他语调平缓地说:“也许他们不是丢下你,而是他们拼尽全力留下你。”
我的心一颤,脑海里浮现爸妈奋力把我拉出泥泞沼泽,拼命将我从黑暗深渊中托起的画面。
医生开口问我:“那你觉得你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他果然不太行,我哔哔了这么久都看不出,还要问我,“你觉得我是什么状态呢?”,我反问。
“我看到的和你自己认为的是不一样的,你说说你的想法吧。”
我又被他问了回来。“你赢了,还是你厉害。”我心说。
我缓缓道:“我一下子觉得我在做梦,希望快点醒来。又觉得好他妈真实,我好想我爸妈。”
我咬了咬舌尖,刺痛的感觉让我清醒:“我还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我没被那些车碾死?为什么碾死的不是我,是我爸妈。如果死的是我,不是我爸妈,他们那么恩爱,肯定能再生一个,重新开始。”
“所以你觉得你不能重新开始吗?”
我被问住了。
好像是这样,从苏醒到现在的,一直都是我自己在拒绝重新开始。
我缓缓地点了下头:“嗯,我想时光倒流。如果当时我没拉着老妈吐槽那袋樱花味的薯片,是不是可以注意到车两旁的路况,老妈可能也会看到,就能提醒老爸踩脚油门换条车道,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所以你还在怪自己,对吗?”
“没有,我在怪樱花味的薯片。”
“其实错的不是你,你没有错,不要为自己还活着内疚。当然,薯片也没有错,以后还是可以吃的。”他看着我温和地说,但我不敢看他,低头随意地捏着自己的手。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我扎了绷带的手:“怎么回事,手?”
“你猜?”我忽然想逗他。
“不是自残。”他回答得很平静。
“我说是自杀呢。”我抬起头看着他。
“在我面前撒这种谎我还是能看破的。”他笑了一下,“你的眼球往右上方转动了一下。”
“...早知道不看你了。”
“我还是会知道你撒谎了。”他顿了顿,“因为你根本不敢看我。”
“......”
现在有点传说中的那种感觉了,你想什么都逃不过心理医生。实际他们并没有这种超能力,只是比你懂得多一点而已。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活的心理医生,还没发现这一点。
“捡玻璃的时候划到了。”我抬了抬手。
“划到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他又问。
“没有。”忽然又怕他怀疑我没有痛感,无可救药,赶紧改口,“当然有感觉,痛啊。”
他在纸上写了点东西,好想有双透视眼,看穿那块板子,知道他写了什么。万一他写我病入膏肓只能采取电击治疗怎么办,我有点小方。
“下次就不要用手捡玻璃了,用碘伏消毒没那么痛,最近也不要碰水,涂点药膏会好得快。”
“谢谢。”
“今天就先到这里。”他看了眼预约表,“下次是三天后,记得过来。”
“好,谢谢你。”
他先一步替我开门,我忽然想起一句歌词,自嘲地唱了起来:“活像个孤独患者,自我拉扯。”
“活像个孤独患者,自我拉扯。”他也跟着我哼,但语调没我沉重,还有点舒缓。
走的时候他又说了一遍:“你没有错,不用太自责。”
我没说好,也没说不。
第一次心理咨询就这样结束了,医生开口总时长还不到一分钟,这钱也太好赚了吧。难怪老爸妄想他们失业,其实是心里不平衡。当然,医生肯定是专业的,说多少取决于每次咨询的实际情况。
警花姐姐问:“感觉如何?”
我觉得很特别,医生居然没有叮嘱我吃药,而只是叫我手别沾水。我想是不是因为脑子的问题并没有手上的伤严重呢。他还叫我用碘伏消毒没那么痛,所以他知道我还有痛感,至少不会被拉去电击,幸好幸好。
我轻轻地舒了口气道:“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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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花姐姐带我去吃晚饭,但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不知道是不是饿了一天,都失去饿的感觉了。
但晚上睡觉的时候就遭报应了,我饿得胃疼。
我打了个电话给智障发小,叫他买点胃药再买点烧烤过来。
他来了,“你他妈脑子有病吗,胃痛还吃烧烤,找死。”
我说我就是脑子有病,我把今天的检查结果给他看。
他傻了,把90项症状清单里有问题的一项项念出来:“这么多问题,你他妈是疯了?”
“傻逼吗?”我拍了下他脑门,把报告翻到反面,指了一下最后一栏,“都是轻度。”
“就是找死,死了不是更好,就飞到天堂去,找我爸妈。”
他不敢说话了,递他老妈煲的粥给我,我接的时候被他看到了缠了绷带的手。
“你自残了?!真的找死啊?!”
“捡玻璃的时候划的。”我打开保温壶喝粥。
他不信,拆掉我的绷带,看到伤口的形状确实是碎玻璃划的,咆哮道:“你他妈没事捡什么玻璃?”
我懒得解释,继续喝粥。
喝完粥还是很饿,还是想吃烧烤,他不给。
我说我出钱,他同意了。抠门精。
外卖到了,我提着喷香的烧烤习惯性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发小夺过袋就拿出串串,我转身去关门:“还没关门,味儿都他妈跑出去了!”。
我手刚抬起来,就愣住了。
关什么门,我是怕熏着谁,还是怕谁闻到味,发现我大半夜撸串呢?
没谁。没有老爸悄悄过来叮嘱我关好门,顺便吃一串,也没有老妈气急败坏地把串全扔出家门。没人了。
但我还是关上了门,安全。万一有猫呢,我自己敷衍自己。
发小看出我的失落又假装不知道,拙劣的演技和他的智商一样。现在我还得配合他演出,假装自己不知道他知道了,心好累,这个发小,不要也罢。
他提了桶白粥来,吃饱了串才走,真便宜他了。
他还顺走了我家所有管制刀具、尖锐物品,连圆规都没放过。
我说我考试用什么画图,他让我徒手画,相信我比达芬奇还厉害。
我说我没自残,他不信。还要带走我家的玻璃杯。
我说我家的玻璃杯不会碎,他不信。天呐,他怎么什么都不信。非得我当场砸一个给他看看。
他终于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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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寂寞寂寞就好
这时候谁都别来安慰/拥抱
就让我一个人去痛到受不了
想到快疯掉/死不了就还好”
我一个人平躺在床上唱着《寂寞寂寞就好》,现在我需要流下两行清泪才应景。但我不会流泪。
我起身跑到冰箱里找到洋葱,我觉得还是得哭一下。
但是没有刀可以切,被发小顺走了。
那就徒手撕,但是手受伤了。
淦。我叹了口气。
我拿另一只手把洋葱往地上砸,想看洋葱头破血流、汁液飞溅的样子,真没天理了,它居然完好无损,还往前滚了两圈。
我家的地板是棉花做的吗?摔东西都跟弹棉花一样。
我被气笑了,想哭一下怎么这么难。
我发呆,我冥想,我把冰箱开开关关,看里面的灯明明灭灭。
我捡起那颗顽强的洋葱,靠在冰柜冷冻层旁边。
“我不唱声嘶力竭的情歌
不表示没有心碎的时刻
我不曾摊开伤口任宰割
愈合/就无人晓得/我内心挫折
活像个孤独患者/自我拉扯
外向的孤独患者/有何不可”
我哼着《孤独患者》,抱着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哭的洋葱,被迫成为孤独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