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过去,穆剑锋没有再去试验场地,更没有接到杜明月的电话,甚至连条短信消息都没有收到。他几次点开与杜明月的聊天框,想问问试验的进度和林雨洲的情况,却也没拉下面子。这天,他实在是等不住了,林雨洲越晚一天开工,离完成实验的日子就更晚一天。自己等得起,但是工艺厂不多的储备金等不起。上下几千号员工和家属待岗,都等着吃饭。只有逆渗透技术证明有效,并且投入生产,工艺厂才能开工。到那时候,自己的担子才算是放下。
穆剑锋决心打破沉默,给杜明月发了一条信息:你们都好吗?没事吧?杜明月回复个动物表情,一张小狗呆萌的脸。穆剑锋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知道如何回复,只能把精力放在调查冗员的情况上去。
其实周一刚上班,穆剑锋就从秘书那里得知,林雨洲当天晚上发病,是很严重的哮喘。杜明月线上给实验团队安排了后续工作,让张晓亮带着几个技术员,做起最终测试的准备工作,自己则陪在林雨洲身边。这么一陪,一周的时间就过去了,而杜明月之所以如此,不仅因为这是她的责任,更有她的私心。
在跟母亲杜海平汇报了刘建南的情况以后,母亲的意见是静观其变,抓紧找个时间和刘建南见一面。杜海平很好奇,这个刘建南,为什么如此铤而走险,近乎弃信义于不顾?唯一麻烦的是,林雨洲有没有掺和到刘建南的破事里来?她有没有从中获利?从前杜明月不关心姐姐这段虚张声势的感情,现在却变成了一处危险的软肋。
连续几天,杜明月在一旁伺候林雨洲的饮食起居,也旁敲侧击,问了不少东西。她能确定,林雨洲对刘建南的情感,是欣赏大于喜欢。像她那种对钱没有任何概念的人,不会为了薄利铤而走险。杜明月有些羡慕起她来,姐姐从小就跟着奶奶生活,由于父母都不在身边,奶奶把她宠成了公主,脾气大,对很多东西既没有认识,也没有辨别能力。
而自己从小被母亲带大,很小的时候就看着她坐在老式计算机的键盘前,敲敲打打,嘴里念叨着各种数字。耳濡目染,在高考填报专业时,她选择了经济学,后来又报了数学的课,因为那些数字就是陪自己长大的东西。
“明月,明月,你说我该怎么办啊?”经过几天的调养,林雨洲的气色好了很多,双颊上渐生红晕。杜明月闻声赶来,问道:“怎么了?”
林雨洲的心结还没有打开,依旧是满面愁容:“真是丢死人了。”
杜明月宽慰她道:“对喜欢的人表达感情,这有什么丢人的?”
听到杜明月的话,林雨洲眼中一亮,连忙坐起来问:“是吗?不丢人吗?那我以后要怎么和他相处呢?对了,你那么厉害,把余师兄迷得团团转,是怎么做到的?你教我,我想学。”
怎么又说到余波了,杜明月有些无奈,解释道:“我的雨洲宝贝,这不是一回事儿,想收到别人的真心,是要用真心来换的。我和余师兄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雨洲听完,撇撇嘴说:“我才不信呢,余师兄为了你什么都能做,我想让穆剑锋也对我这样,你有什么好方法?”
“没有方法,但我只有一点能告诉你,你不能操之过急,感情是要一步步来的,要有一个培养感情的过程,要有耕耘才会有收获。像你这样急冲冲地上去表白,任凭谁都会拒绝的。”杜明月耐心地解释,她看得出来,林雨洲这份情感,没有任何基础,单纯因为穆剑锋的容貌和气质,与身处边疆的父亲很像,却让童年就无依无靠的林雨洲有了“家”的感觉。
林雨洲追问:“那我要怎么做呢?”
“首先,你要在他面前表现出你的优势,尤其是你的专注和聪明,那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其次嘛,你要跟他有故事,你跟他相处的时间太少了,要多沟通,多接触,两个人一起经历风浪,你以为电影里的英雄救美是白写的吗;至于第三……我也想不到了,等以后想到再跟你说。”杜明月感觉自己像是个恋爱课老师。
林雨洲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第一就是要告诉他,我会解这道题,第二就是要手把手教他怎么解题。”
“呃,大致是这个意思,你比喻得很生动。”
就见林雨洲很快下了床,拿出纸笔,写写画画。
发出小狗的表情包没多久,杜明月又发给穆剑锋一条消息:“雨洲姐身体恢复好了,下午将开始第一阶段的终测。”她知道,此刻手机对面的穆剑锋,焦虑缓解不少。
隔了两日,趁着工作的闲暇,穆剑锋打算到实验室催催进度。刚到门外,他透过玻璃,看到林雨洲正在设备前算着什么,目不转睛。这个姑娘,平日里说话虽然不招人喜欢,但做起事来,却有难得的认真。一个人如果有某种信念,即便从未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创举,但都是幸福的。
“雨洲姐很好吧?”不知什么时候,杜明月出现在了他身旁。
“你什么时候来的?”穆剑锋问道。
“我刚刚出门,看到你站在这里‘偷窥’雨洲姐,怎么?是不是很喜欢?”杜明月故意开玩笑,只是想让他别有压力。
穆剑锋却正色道:“我很尊重她,我尊重每一个执着自己事业的人。”
他看到杜明月摇摇头,有些不解,只听杜明月说:“很难说这是她的事业,她心里藏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更加困惑,想起自己那晚说出了那些伤人的言辞,他愧疚地低下头说:“如果之前是因为我的原因,害她哮喘发作,我想跟她说声对不起,她会接受吗?”
杜明月的视线透过窗户,彷佛要把林雨洲定住,说:“她的哮喘是妈妈遗传下来的,那是她的‘胎记’,她拼命读书,就是为了擦掉这块胎记。”她讲起了一段故事。
听奶奶说,小时候,林雨洲瘦得像是遭了瘟的小鸡,但力气还不小,一天到晚闹着要妈妈,经常哭得气都喘不过来。老人看养孩子,终究不如父母,精力和体力都跟不上,有时候雨洲哭得厉害,奶奶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奶奶只能哄她说,妈妈出门了,只有你够乖,妈妈才能回家来看你,不然妈妈就不要你了。于是,可怜的小雨洲将委屈都憋进心里,时不时地趴到门上,眼巴巴地看妈妈有没有回来。有时候晚上睡觉,还要端个小板凳,等妈妈回家,睡着了才被奶奶抱回去睡觉。
刚刚念小学一年级,有一次同学骂她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幼小的林雨洲竟然离家出走了。那是一个阴冷的冬天,等到奶奶和过年回家的爸爸找到她的时候,她居然躲在学校的一个破旧的仓库里睡着了。送到医院去的时候已经高烧昏迷,那次冻坏了嗓子,冻坏了气管,从此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和气管炎,林雨洲也因此休学两年。
后来长大一点了,懂事了,别的孩子嘲笑她,说她的妈妈不要她了,说她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无心之语,有时却越传越毒,世间的刻薄在幼小的孩子心里划满伤痕。小雨洲才渐渐明白,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孩子总是易病的,又在高烧一场之后,林雨洲病得很重,经过一个多月的抢救和治疗才恢复正常,从此林雨洲烙下了很多毛病,不能听到关于妈妈的任何消息。只要当面一听到别人议论妈妈,立马就和人家翻脸不说话。没人知道,她在那些昏睡的梦里,是否曾经见到母亲,是否会在夜里哭醒。
“我这么顺着她,就是因为家里对她有亏欠,因为她受不了气。我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该升高中了,被母亲安排回国,开始和她一起生活。刚开始我也受不了她的脾气,经常和她闹。你想想,正是花季,谁都觉得自己是天下独一朵,谁能服谁啊。但是妈妈给我打了通电话,把她所有藏着的愧疚都告诉我了。”停在这里,杜明月有些哽咽了,努力地将喉头的苦咽回去。
穆剑锋点点头,兀自涌动着莫名的悲戚:“走这一遭人生路,各有各的痛处。”
“不说了,还是聊点开心的吧。”
“好。”
“试验现在已经到了关键环节,目前只要能在车间试验通过,排放出的废水达标,试验就算成功大半了”,杜明月仔细向穆剑锋说明。
穆剑锋也听出了杜明月的弦外之音,连忙说:“这个你放心,我会在现场盯着,保证工艺厂内部没人动手脚。说起来,上次的事情确实是我工作疏忽了,让一些宵小抓到了可乘之机。这次,我一定能保证试验顺利进行。”
林雨洲余光一扫,看到窗外的两人,便走出实验室,问穆剑锋:“你这几天怎么都没来?”
穆剑锋讪讪地回复道:“这两天在清查工艺厂的员工情况,千头万绪的,很乱。暂时没能腾出时间过来,实在是抱歉。”
“没事,我原谅你了,上次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林雨洲装出满不在乎的姿态,让穆剑锋一下子摸不着头脑。“没有,小林老师,我们的后期试验进行得如何了?”穆剑锋连连摆手,想要撇清误会。
“就这两三天了,车间那边已经开动了,增加了几道生产工序,预计的效果会比试验中更好。我这实验室也没什么人,大家都到车间去了,我也就是留守在这里,盯盯数据。”林雨洲展现了她的专业和负责,这让穆剑锋有些感动,这么多人能挽救一个即将跌进深谷的老厂,着实不易。“谢谢你,谢谢你们实验团队的所有成员,等技术试验成功,工艺厂会给每个人都发个大红包。”
“不用客气,你快去车间看看吧,那里才是主战场,千万别出错了”,林雨洲嘱咐他,偷偷朝杜明月挤弄了两下眼睛。只见杜明月微微点头,穆剑锋也跟着,他心知自己现在就是这艘船的掌舵人,船即将靠岸,更是不容有失。
他转身离去,在车间一呆,就过去了一天。何金贵来过几次,假模假样地表达了一番慰问,就转身离去,好像这场技术试验与自己无关。穆剑锋总担心有什么突发事件,正当他的疲惫达到一个极点时,就接到了宋正谷主席的电话。
“穆剑锋,你在哪儿?”
“宋主席,我正在工艺厂的车间里,逆渗透技术最重要的一次试验,马上就要完成了,我在现场盯着。”虽然劳累让他有些晕,但热情还是从身体里向外涌动着,支撑他兴致勃勃地向宋正谷介绍着情况。
“不管你现在做什么,先到集团大楼里来一趟,有非常紧要的事情。”宋正谷听得出穆剑锋的兴奋和激动,也知道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但党纪国法不允许他因为这些事情,就对穆剑锋手下留情。
想到之前,宋正谷是用同样的套路将他叫去,带他去了春江下游的污染区,穆剑锋有些无奈,他撇撇嘴说:“领导,工艺厂这边是真的走不开啊,您再容我一天好不好。明天,明天,我一定过去。”
“穆剑锋,我劝你还是赶紧过来一趟,这次的事情是非常严重的。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我不希望你犯不该犯的错误。”宋正谷只觉得字字啼血,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对穆剑锋说完了这番话。
当然,穆剑锋也是聪明人,他听出了宋正谷字句里的不同寻常,这次不是玩笑,更没有商量,而是命令。他试探着问:“领导,你说我犯了错误?这是什么意思?您知道的,我从调来工艺厂以后,一直都是兢兢业业的,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小利而犯错误。”
“最好是这样,我现在宣布,你,穆剑锋暂时被解除工艺厂厂长的职务。等到你能自证清白,该是你的,一样都不会少。”宋正谷的话轻了下来,虽然仍旧严厉,但却增加了一份保护的意思。
“宋主席,能不能先让我跟着试验团队,把试验完成以后,我再去集团向您和纪委的同志们证明清楚?”穆剑锋恳求,他只希望试验都能够顺利完成,不辜负林雨洲和杜明月的付出,更不辜负自己许下的承诺。
宋正谷思考片刻,还是拒绝了他的要求。很快有几个身穿制服的人,来到工艺厂,带走了穆剑锋。
在场年轻的试验团队成员们,却都看在眼里。他们最大的底牌,瞬间就被人家抓到手里,都不由得紧张起来,看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危机四伏。而工厂另一头的林雨洲和杜明月,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家中的电视开着,新款的液晶电视旁,至今仍摆着孔琳琳和穆剑锋当初结婚时拍的合照。照片上的孔琳琳,真可谓是风华正茂,一个能让人在大街上频频侧目的年轻女子。如今她的容貌虽显示出了一些岁月的痕迹,但仍然是不落俗套。她和穆剑锋的婚姻,外人都说是‘金童玉女’,但个中酸甜苦辣,只有自己清楚。
穆剑锋哪里都好,性格也不差,平日里待人也温柔。
但这个人还是满嘴标准,原则,人家送礼他不收。孔琳琳不止一次劝过穆剑锋,人家都收,你不收?可他总是一副死板面孔。她的工作,经常抛头露面,偶尔接接外面的活动,见的场面人多了,心思就活泛起来。她手里的钱经常不够花,而结识她的人,又通常是有求于穆剑锋的,一来二去,一条隐秘的捷径就在她的面前出现。
后来,穆剑锋调到虹桥集团,她也跟着见到了与自己分别许久的发小——何金莲。小时候,何金莲矮矮小小,家里经常断顿,可没想到现在却变成了厂长夫人,又做着虹桥集团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何金莲的穿戴、出行、交际,无一不刺激着她。按道理来说,她的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歇心了,但有股子不忿,怎么都抹不去。她和穆剑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最后彻底撕破脸,冲动之下离了婚,其实也不过就是那股子酸劲儿在作祟。
可今天的事情过后,她就真的无依无靠了。过去自己找穆剑锋闹一闹,都能收到他打过来的一笔钱,那时候她明白,穆剑锋的心里还是有自己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做出害穆剑锋的傻事?
想到这里,她有些惊慌失措,内心的空洞侵蚀着她的神经,虽然屋子里暖和,但她仍旧控制不住地打颤。现在稍有响动,就会让她大惊失色,宛如一只刚刚脱离虎口的羊羔。她强迫自己回想,究竟是谁,究竟是为什么?
她想起来,是一张照片,何金莲推到她的面前,两人当时正坐在经常去的咖啡馆,都点了美式。原本是无意的闲聊,何金莲却将一个牛皮信封推到她面前,她本以为是对方给的一些购物卡。何金莲经常把一些人送给她的东西,转赠给她,因为何金莲一个人用不完,东西自然要跟最好的朋友分享。她打开信封,抖擞出几张照片。她拿起一张照片,穆剑锋正和一个小姑娘走在路上,虽然周围昏暗,但她仍然可以认得出来。
这是穆剑锋?孔琳琳拿着照片,好像自问自答,照片里的两个人亲密地搀着,像是晚间出门散步的小情侣。她眼前一黑,只感觉天旋地转,孔琳琳强闭上眼,慢慢地调整自己。
何金莲适时地说:“你上次跟我说,穆剑锋对你是那种反应,我就怀疑里面有猫腻,我找了个人去帮我查。一看,果然是这样,他不是不想帮你,人家是另有新欢了。你啊,以后还是多长个心眼吧。”
她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大概是“你说吧,我该怎么办?”何金莲又取出了第二个信封,她仔仔细细地将计划,从头到尾,说了两遍。那时的孔琳琳仍旧是难掩失落和愤怒,她当时只是点头,将细节记清楚。就连自己怎么走出咖啡馆,又是如何去到纪委举报,都忘记得干干净净。
“你好,你来举报什么问题?”眼前这个自称是虹桥集团工艺制品厂厂长妻子的女人,叫孔琳琳,她匿名举报自己的前夫,现任工艺制品厂厂长穆剑锋,在进入虹桥集团改制办工作期间,大搞权钱交易,贱卖国有资产,为自己套利。”
“在我们两个人进行财产分割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他名下多出了好几张银行卡。我也去银行查过,卡里是两百万现金。后来我偷偷去他住的地方,发现了他收受贿赂的‘账本’,里面我已经看过了,确认是穆剑锋的笔迹无误。”
“请你们赶紧对他开始调查,不然他有可能潜逃。”
“何金贵说了,只要你去一趟,先给你卡里打五十万,你弟弟的工作他一定安排妥当。我哥这个人你也知道,他对朋友从不小气。”
“好,我现在就去。”
“也好,赶早不赶巧,一定要让穆剑锋这个家伙吃吃苦头。不然他没记性,他把你当成什么了?”
欺人太甚,这是孔琳琳当时的全部想法,可现在,许多与穆剑锋的美好回忆都重现在脑海。她陷入了无穷的惶惑和不安当中,她记得穆剑锋为她写的情书,在外地给她买的围巾,知道她喜欢坐在地上,特意为她铺上的波斯毯。两个人在这间房子里,度过了许多个值得留念的时光。只因为几张照片,她就将穆剑锋毁了,万一是场误会呢?万一是意外呢?万一……
没有那么多万一,又或许有。
从踏进纪委大门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走上了一条自己从未设想过的路,她早已变成了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另一个人。生命居然会这般模糊和绝望,孔琳琳内心,痛苦更盛。在她眼里,世间的一切草木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