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月是金樱子花开时节,记得她老家的悬崖下,花开一簇一簇,敷满整个山谷;
八九月是金樱子结果时节,她曾笑嘻嘻地送给我几颗,糖梨刺一簇一簇,她十指鲜血敷满每一处……
八月到头总觉得遥遥无期,越来越贪睡的我,天天拿整个下午来补觉,偏偏又是个惊醒的人,所以最受不了睡得正酣的时候被人打搅!
呵呵,事与愿违!
农家人都不怎么喜欢关门插锁,所以不问而进就成了……习惯!关键的是还没进门就扯开了嗓门儿喊;“慈妹儿,慈妹儿,你在屋头没!?”母亲睡得比我还浅,一闻声就开房门迎了出去,我哀怨得用我那半米人畜不分的眼睛表示愤怒!母亲视而不见!!!额,是因为我不确定她看没看见。
才下午一点多,无非借点东西,聊两句完事,又呵呵,半个小时过去还没走的迹象。弟弟坐在床头玩着手机,看我坐起了身,很自觉地离我三米开外,我摇着手里的枕头表示威胁,说;“去看看怎么回事!?”看他不情不愿地放下手机,起身,开门,关门。然后我又也很自觉地躺了回去,外面叨叨唠唠的谈话依旧没有销声匿迹的迹象。
不一会儿,开门,关门,坐下,拿起手机,然后以“孺子不可教”的眼神看我,说;“生前何必久睡,已经有人长眠!”
“长眠!?谁又死了?!”我无所谓地问问,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
“捡妹儿,前几天给你送糖梨儿那个!”弟弟目不转睛盯着手机,手指灵活地敲打着。
我猛然坐起,怎么可能呢!!!前几天她送东西跟我的时候,还挺着个大肚子,面色红润啊,没病没灾的……思绪正回转着,母亲开门,关门,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我说;“捡妹儿难产,昨晚死在医院,夫家没打算让她的灵堂安置在大厅,说是死在外面不吉利,又是这八月里天气,打算草草了事就好!”母亲是有些愧疚的,毕竟前几天,她还拖着那么笨重的身子帮我家收割水稻。
“…………”我无话可说。
“别人家的经,自然会有人念。”母亲叹了口气,又道,“她也是命苦,听说孩子也没活下来,已经埋在那个弯河沟里了,你跟弟弟没事别去那些个地方,阴得很!”
母亲说的没错,那河沟确实阴得很,整个村里早夭的孩子,都拿个簸箕一盖,就这么随意埋在河沟里,那河沟里的鱼也肥得很,却没人敢吃!如今,又够养一阵子的了……
我恍恍惚惚地过了这个下午,鞭炮锣鼓一直没个停歇,我被吵得有些心烦。母亲做的晚饭也没怎么吃,等到太阳落山,就拎了个小椅子,坐在紫薇树下,看着远处模糊的群山,却看清了开在山谷间的金樱子,白得炫目……
捡妹儿是嫁过袁家院子我才认识她的,大不了我几岁,但准确年岁,我还真不知道,连她姓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向我诉说的那些过往——就好比糖梨的刺一根根扎进前行的脚掌,鲜血蜿蜒了一地……
只因为她是捡来的,养母家也从未交代她的生辰八字,倒是交代整天整夜忙不完的农活,压得她竹竿拼接的身材更加矮小,十二三岁就辍了学。养母告诉她;“与其学那些没用的,还不如学些春耕秋收来得实际!”
当捡妹儿跟我诉说这些,我本以为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养母三十多岁才得了个儿子,那叫一个宝贝的不得了,要求捡妹儿天天把弟弟背在身上,不然一不小心磕了可怎么得了!一岁大的孩子,正是长牙的阶段,趴在背上的弟弟时不时就把捡妹儿的肩膀咬得鲜血淋漓,还不能打,不能骂,要不然,可就不单单只是肩膀上流血了。
她会说着说着就泪水流淌,然后补上一句;“你好幸运!”那一瞬,我心脏会漏一拍!
生活已经给了她过重的压力,婚姻对她而言,只是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谈情说爱,风花雪月,那几乎就是烧火做饭青烟般的存在!
我记得她嫁过来之后,脸上倒是时常笑嘻嘻的,见谁都打声招呼,依旧是漫山遍野的田地,只是从山上种红薯,换成了山下种稻谷。
立秋之后,八月上旬,正是割收水稻的时节。连续三天我都看见她拖着笨重的身子,弯腰割着水稻。这跟近视无关,因为她家也帮我家收割了一些。农家相互帮衬是很随便的,但母亲实在不愿意让她碰一下,想着过不了多久,捡妹儿可就要临盆了,对她说;“你好好在田埂上歇着,待会儿就跟你秀妹儿回屋里喝点水,你莫累多了!”得了母亲的大赦,我立马拉起她就打算开溜,可她婆婆开口说话后,我差点没一个跟头摔水田里,她端着旁观者的姿态,说;“你莫管她,就是临盆的时候才要多运动,不然生的时候有她受的!以前我生我家那个的时候,还在挖田啊!”捡妹儿只是朝我笑笑,然后握紧了镰刀,笨重地转身……
这也就几天前的事,谷子也才进仓没几天,糖梨儿也都还稳稳放着,她却和孩子都没了……
你看吧,一生就这么简单地过了,拉回思绪,庭前的紫薇已经过了花开时节,我也就这么简单地阅过她的一生,可她是怎么努力活过那些个日日夜夜的呢!?
日暮暗去最后一点余晖,远处群山昏暗,还记得她家,得翻过两座山头,经过一个池塘,绕过一户人家,才看见一株四人也围不住的黄角树,其叶面之大,足以遮住两户人家,让经年失修的土墙屋不受风吹日晒雨淋。
她就住在这棵黄角树下。门前除了两级石阶,就是一个断崖,靠那株黄角树盘根错节的根系支撑着两户人家。一眼望去,却也能看尽整个临江的万丈繁华!
悬崖下,五月的金樱子花开一簇一簇,敷满了整个山谷……
如今,八月。
你看
又多了荒坟几座
连碑文都不愿落
一场身后事
无人敛棺入椁
谁还问坟头草又长高几多
从她出生,亲父母就扔下她,如同一个旁观者;
从她记事,养父母就拿个奴隶使唤她,如同一个旁观者;
从她出嫁,丈夫家只当她是个生孩子的,即便去世的时候,如同一个旁观者;
从我认识她,听她各种染血过往的诉说,我,也如同一个旁观者!
从她的死亡之后,所有人,连个旁观者都不如了!
旁观者清,因为旁观者无情!
我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陈述她们多年累积的伤痕,不敢抱怨现实不公,也不敢指责现实残忍!!!
——君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