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地窖,我带着七霜来到一个僻静处,替他解了铁镣,叫他自行离去。
七霜连连作揖,“谢谢,谢谢狐狸大哥救命之恩。”
我问他为什么会落到这副田地,他说在东州遭人算计,赌钱输了几百两银子,只能用身体抵偿了。
我不禁叹了一口,教他以后再莫沾染赌博,这次相逢是运气,下次可就没这种好事了。
七霜俯身长揖道,“谨记狐狸大哥教诲。”
七霜离开后,小狼取下面具,变回了青衣女子,她好奇问道:“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不然呢?”“我还以为你有那方面的兴趣。”“怎么可能。”
牌打完了,我准备跟她告别,青衣女子不依,说以后还想和我一起打牌。
“这可跟约定的不一样。”“你若不同意,我就回去,告诉他们你出千。”
“我又没出千。”“你看我的手势打牌,不是出千是什么?”
唔,真是头疼。
青衣女子说得不错,我之所以能够全程盖着牌打,都是托了她的福。但我只请她告诉我换牌的正手,并没有让她透露其他人的手牌。
从结果来说不算出千,但是从手段来说,又属于出千的范畴。
无奈之下,我两手一摊道:“你也看见了,我牌技一般,偶尔拿点好牌,大部分时候都是输的。”
青衣女子揣起手,认真地看着我:“事到如今,我也不隐瞒了。我是玉壶冰,前些日子,和你在雀国王府打过一场牌,你记得吧。”
“当然记得——玉壶冰是你的真名?”
“不,我的真名叫白苏。玉壶冰是师傅给我取的诨名。笑饮血也不是你的真名吧。”
我便说真名是苍树,笑饮血是我在西州开赌坊时的诨名。
“原来如此……”白苏忖着下巴沉吟道,“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以为你和师傅有什么交情。”
“为什么这么说?”“嗯……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白苏带我来到南城的一座大宅院,里面住着数名侍女模样的年轻女子,见了白苏都叫“师傅”。
白苏说师傅去世后,师门的弟子都去了不同地方,她在西州待了一段时间,便来到南州,买下一座宅院,收了几个徒弟。
“平时宅院就让徒弟们打理,没事的时候,我也教她们打牌技术。”
实话说,除了她那诡异的看牌才能,我还真不知道她有什么高深的牌技。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都能看见牌了,还要什么技术呢。
“听你几次提到师傅,你师傅到底是谁啊?”
白苏止了步子,定定地看着我,“我师傅是西州第一赌圣,人称龙吟曲。”
噢——原来是他。
在西州赌棍中,说到龙吟曲,可谓尽人皆知。此人容貌非凡,家底深厚,赌技更是出神入化。据说他精通各种赌术,打败过数百名从四面八方慕名前往的赌棍。
“你师傅——去世了?”我觉得很奇怪,“一年前,我还在西州观摩过他的牌局呢。”
“你果然见过师傅。”白苏露出了早有预料的神色,“我再问你,你有没有见过千宿。”
在西州赌棍中,说到千宿,也可谓尽人皆知。据说此人行踪不定,赌术诡谲,什么牌都打,什么赌坊都去,却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我听说过千宿,他的牌技并不出众啊。”
“对,”白苏肯定道,“但是师傅却输给他了。师傅去世后,我找遍了西州的地下赌坊,都没有发现千宿,查到的线索也只有一条。”
“什么线索?”
“那就是——”白苏忽然从袖子里摸出一柄匕首,指在我的脖颈处,“他最喜欢带一张狐狸面具。”
我怔怔地看着白苏,无辜问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装蒜也没用,你就是千宿!”白苏近了一步,冰凉的触感从我的脖颈传遍全身,似乎有血流了出来。
“就因为我选了狐狸面具?”“还有你诡异的牌路。”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白苏将匕首微收,喝道:“不要乱动!”
“承蒙姑娘抬举,我的牌路也能称得上诡异。就假使我是千宿好了,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杀了你,替师傅报仇!”“那就请你动手吧。”
“你——”白苏眼睛一瞪,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你以为我不敢?”
“白苏姑娘,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敢不敢的事情。在你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千宿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掉我。如果我是千宿,你便杀对了,如果我不是,你不过是错杀一个而已——无论哪种情况,对你来说都没有损害。”
说完,我向前走了一步,“动手吧——我数到三,不然就转身离开了。”
“你……你疯了吗?”白苏一脸的难以置信,“性命岂能如此儿戏!”
“一。”我向前走一步,白苏便退一步,“二——”
“够了!”白苏将匕首一放,含恨说道,“是你赢了。我下不了手。”
我摸了摸脖颈,并没有血迹,“这可比打牌好玩多了,对吧。”
白苏怔怔看着我,半晌没说出话。
白苏将我请进屋,又吩咐侍女端来茶水糕点,说要好好招待一番,为刚才的事情道歉。
“其实,就算你是千宿,我也未必会杀你。”白苏说道,“你早就看出这一点了吧。”
我咬了一口糕点,边嚼边说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你想什么。”
白苏怆然一叹,说自己只是想知道师父去世的缘由。
“或许只是你师傅输给了千宿,气急而亡呢。”“那我更要找到千宿,打牌赢过他!”
刚表完决心,白苏又讪讪一笑,“可是我连你都打不过。”
“怎么会,要我说,我们打十场牌,九场都是你赢。”
“可是,我赢那九场,只会伤你皮毛,你赢那一场,却会取我性命。”
白苏说,我虽然牌技和运气一般,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才能,那便是抓住对手的死穴,一击致命。
“就和你的诨名一模一样。你会笑着饮下对手的鲜血。”
没想到,我们认识时间不长,她却对我有几分了解。
我不想在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便借机问道:“你的同门师兄弟,都跟你一样有诨名吗?”
白苏点了点头,说师傅一共收了四个弟子,她排第三,还有两位师兄和一位师妹。
“大师兄醉花阴,一年前去了东州,小师妹桃夭夭,两三年前去了北州,我在师傅遇害后来到南州,二师兄画堂春则留在了西州。”
我问这些诨名有没有特别的寓意,她笑着点了点头。
“大师兄好酒,二师兄擅画,小师妹面如桃花,师傅琴艺超绝。师傅取诨名也有讲究的。”
“那你的玉壶冰,有什么寓意?”
“呃——”白苏一怔,移开了视线,“不告诉你。”
要我说的话,或许是指她的双手清白如玉,内心冷彻如冰吧。
我在白苏府上待了小半天,眼看日渐西沉,便起身告辞了。
白苏送我到门口,正好遇见一名男子背着一捆干柴走来,男子看见我们,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大呼道:“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白苏眉头微蹙,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小瓶,“口出狂言,还想不想活了?”
男子见状,立刻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仙女饶命,仙女饶命。”
白苏这才收起小瓶,怒斥道:“赶紧干活去!”
男子便从地上爬起来,背着干柴溜进院子去了。
这一幕看得我一头雾水,白苏从旁解释道:“他就是之前输给我五十两银子的人,你忘了?”
我一拍手,惊愕道:“你还真把他当狗使唤啊!”
“那是当然。”白苏理直气壮道,“让他干点脏活累活,已经算是便宜了。”
“他怎么会叫你仙女?”
“呃——”白苏支支吾吾道,“人狗之间,当然要有差别。让他叫‘主子’他不乐意,只好叫‘仙女’了。”
瞧这意思,白苏是打算在南城开山立派,悟道修仙了。
“也真亏他这么服帖啊……”我想起男子俯首磕头的样子,不由感到一丝惋惜。
“那还不容易,”白苏摸出刚才的小瓶,“有这个在,他就不敢造次。”
“你给他下药?”“不是什么害人的药。只是每当他对女子起了淫欲,就会全身瘙痒难耐。”
“这还不够害人?”我惊呼道。
白苏闻言大笑起来,“他自己色心不死,就注定因此遭罪。”
我摇头长叹,“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玩意?”
白苏朝我眨了眨眼睛,“从我师妹那里。她对付男人可有一套,你要小心哩。”
“这跟我有何关。”“哈哈——”
回到胡掌柜的酒楼,天已经黑了,店里客来客往,又是生意兴隆的一夜。
酒妓们陪坐在桌边,席上觥筹交错,举盏欢吟,一派奢侈糜烂的景象。我还不想上楼,便在角落寻了一张空椅,独自坐了下来。
很快就有酒妓拎着酒壶走过来,发现是我,笑脸顿时收了回去,“小坊主不开赌坊,在这里坐着干嘛。”
“我就不能喝两杯?”我反问道。
酒妓一愣,旋即又换上笑脸,“那我来陪小坊主喝个痛快——”
“不必了。”我挥手赶她走,“不要坏了我的兴致。”
“切。”酒妓嗤了一声,脸色再变,“穷鬼,要不是胡掌柜收留你,你能坐在这里?”
我没有搭理她,伸手招呼酒保上酒。没想到这个动作被红拂看见,她当即从别桌站起身,欣喜地跑了过来。
“小坊主也喝酒哇,”红拂看见酒妓手里的酒壶,一把接了过来,“我来陪你喝呀。”
“不用了,我想自己一个人喝。”
我想叫她回去,却被她抱住了手臂,“不行,一个人喝酒多寂寞,我就要陪小坊主。”
啊——头疼。
“行了,你也别愣着,快去陪那桌的客人,听说是北州来的大商人哟。”红拂三两句把酒妓打发走了,离开的时候,酒妓不忘戏谑两句:“一个穷酸的小坊主,不知道哪里好了。”
红拂朝她吐了吐舌头,没有回答。
酒过三巡,红拂似乎有了醉意,便靠过身子,软绵绵地问道:“小坊主,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呀。”
“你问这个干嘛。”“说嘛,我又不告诉别人。”“……反正不是你这样的。”“嘻嘻——小坊主好薄情。”
过了一会,红拂又问:“小坊主,你是不是嫌弃我不干净呀。”
我看了她一眼,“你喝醉了。”
“才没有——”红拂抱住我的脖子,凑近了耳语道,“悄悄告诉你,我还没做过那种事哩。”
温热的气息从红拂的嘴里呼出来,顺着我的耳根流进了衣襟。我深吸一口气,解开她的双手,“你醉了,上楼去歇息吧。”
“好呀——你抱我上去。”
红拂张开双臂,笑吟吟地看着我。
十有八九,她是在装醉。
我轻叹一声,起身抓住她的手腕,正要扶她站起来,却听不远处的桌子传来一声惊叫:“呀——”
一名酒客正试图揽过酒妓的腰肢,却被她一把推开了,“不,不要这样……”
酒客非但不怒,反而兴致更浓,抓起酒妓的手,涎着脸皮说道:“摸一下有什么关系。”
“不要——”酒妓使劲甩手,却丝毫不能挣脱。
咦,这栋酒楼里有这么弱气的酒妓吗?
我想过去一看究竟,却被红拂拉住了,“不要过去。”
回过头,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乞怜。犹豫片刻,我解开了她的手,“我看看就来。”
走到近处,我倏然怔住了——那不是酒妓,而是央佳。
酒客一手抓着央佳,一手顺势向腰间游去。我一把钳住他的手腕,将他连人带手拎了起来。
“疼疼——你干什么?”酒客大怒道。
“她不是你能碰的,滚一边去。”我将他使劲一甩,他打了几个踉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酒客受了气,登时撒起泼来:“这家酒楼就是这么对客人的吗!”
红拂这时急急赶了过来,将酒客从地上扶起,赔笑道:“官人呀,我忘了给你说,这位姑娘早被别人指名啦。你消消气,我来陪你喝两杯。”
酒客悻悻站起身,狠狠瞪了我一眼,又在红拂屁股上摸了两把,“这还差不多……”
红拂强堆着笑,转头示意我赶紧带央佳走。
“苍树……”央佳抓着我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淌了出来。
“好了好了,没事了。上楼去吧。”我扶着央佳,边走边宽慰道。
“苍树……当酒妓好难,我,我做不来……”
我心中升起一阵愧疚,“我就说说而已,你别当真啊,蠢货。”
走到最后一步阶梯,我回过头,正好和红拂对上了视线。
她咧了咧嘴,没有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