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田记(6)-茶园秘境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小雨过后是一片晴明,是采茶好时节。

我家也有一片茶园子,种着矮趴趴的十几棵茶树。外婆采茶,我总跟着她。她有一个专门系在腰间的竹篓,是外婆的妈妈那时候就有的。婆婆说,这种东西以前也拿来捡鱼,肚大口细,一样可以装鱼。一想到要把那些滑溜溜存在水里的活物放进去,就像放这些一动不动的干燥叶子一样,我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它还总是让我想起另一个物件儿,名叫“八叶儿”的,形状就像两只倒扣的漏斗。 通常是用绿油油棕榈树叶子编成的,一条交叠着一条,很精致的样子,把蛐蛐困在里头,让它长日里鸣叫,没有蛐蛐就放几只野草上结的果,或者放几颗小石子进去。外婆常常向我提起,她把它称作“把戏”。但是她只给我编过一只,放的是几颗小石头。在一个下雨天,大概已经到了入秋的时节,她背着桐叶回来,准备做玉米粑粑。把一个绿油油的小盒子放在长凳上,就是给我玩的“八叶儿”。用棕榈叶子对折成双条挂绳,就可以把它挂在手腕上,摇一摇手就会扑撸扑撸闷闷地响。在很长时间里我曾感到疑惑,不知道那一个精心编织的盒子,如何能把一个活物困在里头。我反复检查那只绿盒子,密不透光,对着光摇一摇,里面的小石头也跟着隐隐约约晃动。我不想困住辽阔田野里的东西,长日里虫鸣还是太吵,我很高兴外婆不会抓蛐蛐。

采茶的时候外婆把竹篓系在腰上,我拿一只布袋。这段日子天气都很好,上午太阳从树林那边浸过来,润润的,金黄色。而我的布袋子是灰扑扑的绿色,上面密密麻麻淡紫色的小花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我没法向任何人发问,关于这袋子用过多少年了。我当然不是为采茶来的,好在我也不捣乱。我像往常一样安静,藏在两棵茶树中间,从裸露的缝隙里,静悄悄地往外看。茶味的清香和苦味是一小股湿润的气流,闻得久了,也会觉出一种甘甜。它们都是矮矮的,我一伸脖子就能把所有的景色收到眼底。早晨的太阳光淡淡黄,还带着点儿隔夜茶水的红褐色,和新长出的嫩叶一个样,和新生娃娃一样,总是要带点红色的。叶片尖儿微微卷曲,翻起来的部分就露出底部一些白茫茫的浅绒毛。

婆婆装满了竹篓,一筐一筐地倒进小背篓,把背篓也装满,就来取走我的布袋,她又装满了布袋,鼓鼓囊囊,就将近中午了。我在回去的路上,要外婆两手牵开布袋,把头伸进宽大的袋口瞧上一眼,检验一上午的工作成果。那里面有一股清凉的香气,混着一些苦味儿。

炒茶要用到后屋的灶和大铁锅,灶上一共两口锅,一口拿来煮猪草,另一口小巧一点,年节里有时被妈和外婆拿来煮豆腐蒸糯米做点心,在这个季节就要被拿来炒茶。开始茶叶很蓬松,它们绿得晶莹透亮,锅里有一些叶片还在反光,把所有器皿的茶叶倾倒进去,就已经冒起了一个锥子样的尖儿,那锅底下也是这样一个尖儿,它们合起来该像一只转圈的陀螺。我去屋外转了一圈回来,外婆还拿着铲子搅得铁锅嚯嚯地响,那明晃晃的绿团子不见了,我凑近了只看见一小团深灰绿的东西冒着白汽。

“婆婆,那些绿色的茶叶呢?为什么不一起炒呢?”“傻宝宝,水气炒走了咯。”先是带些鹅黄的新绿,慢慢变成青色,再变成带着灰黑的墨绿色,慢慢地就冒起又白又热的水汽。把水汽炒走,它们就散到空中去了。屋中间那一块亮瓦漏了好大一块光斑在地上,很多灰尘一颗接一颗地排成一束一束的,我转来转去地看,好像它们都在旋转,我在跳舞。那些水汽刚飘到光束里就解体消散了。

我循着那些亮光走过去,推开后门,木门栓斜斜地悬在把手旁,晃动不止的是褐黑色的麻线。门外的太阳果然要更加耀眼,阳沟里的积水已经干了,还是潮湿,铺上了一层细碎的野草。护坡高过我头顶,比房顶也矮不了多少,我们把房子种在低处。这里只有在正午太阳升得很高时,干燥的阳光才能穿过上面的林子洒下一些细碎的光。阳沟长年是湿漉漉的,泥巴全是黑色,我从大人们口中学到一个新词叫“淤泥”,说的是腐烂了的泥巴,我本来知道泥巴就是石头腐烂了留下的,不知道泥巴也还能腐烂。

护坡是用石头砌起来的,圆头凹凸不平,留下好些空洞。房子建了多少年护坡就修了多少年了,护坡是外爷修起来的。外爷不在了,护坡还在,可见石头比人更经得起摔打。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外爷,但我见到他修起的护坡,翻过他制作的铺鸟笼和雷管,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它们已经很苍老了,石头都是暗绿色,长出满墙的蕨类、苔藓。夏天一下雨,屋檐水一串串落下来就在阳沟里积起一个个微微凹陷的水潭,阿丘他们总爱到这里来掏螃蟹,我是从来不参与的,只是看她们掏,不用家长警告我也能闻见,那些泥巴都是臭的,我害怕那些苍老的黑洞里游出来一条条歪歪扭扭的黑蛇。

往上有我们的柴山,一小片林子。右边,我们的房子和邻居的房子交界的土墙缝对出来,正好有一座不高的土坡,缓缓升上去变成一小片树林子,沿着它有几步长满青苔的暗绿色台阶,一条狭窄往上的小路,伸进藤蔓野草和乔木纠缠的林子。台阶不是专门修筑的,是本来就有一块几块石头,混合长年累月潮湿的泥土交错地堆砌起来,路面凹凸不平,也是不好走的,路也不是专门修筑的,上山的人多了,踩出来的。台阶底下的断肠草正在开花,粉色的紫色的花朵一串串几近透明,破碎的青叶子也半透明。远看是喜爱的,那花串的确长得佷俏皮秀气,走近了就闻到一股浓浓的刺鼻气味。大人们说那些花拿了是要烂指甲、断肠子的,这我是相信的,从来不去摘,不然它为什么要叫断肠草。断肠草总在这一片地里安全地开它的花,悠哉悠哉地摇它的花串。

土坡也许比想象的还要矮,被乔木灌丛野草藤蔓一层一层包裹,视线就在那里断了,那些草木掩映里是邻居家祖宗的坟堆,草木纠缠,它们变成一片隐秘之地,大人们禁止我去,也禁止我发问,我从来也不知道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往后就养成习惯,一个人路过那里总要潜逃一样左顾右盼疾步跑开。土坡延伸上去就是邻居的柴山,里面有几棵板栗树,爱长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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