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五年级的那天下午,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在我的数学试卷上——58分,鲜红的数字像一把刀刺进我的眼睛。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头顶风扇转动发出的嗡嗡声。
"江来,站起来!"
陈红梅老师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开教室的寂静。我浑身一抖,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全班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我,我感觉自己的脸烧得发烫。
陈老师踩着高跟鞋"嗒嗒"地走到我面前,她身上浓重的香水味让我鼻子发痒。她一把抓起我的试卷,在空中抖了抖,纸张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大家看看,这就是我们班的'数学天才'!"她尖利的声音里满是嘲讽,"五年级了,连及格都做不到,江来,你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我的视线模糊了,死死盯着桌面上的一道划痕,恨不得钻进去消失。
突然,我感到额头一阵剧痛——陈老师用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狠狠戳着我的脑门,一下,又一下。
"笨猪!"她每说一个字就戳一下,"江来就是个要饭的命!"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撕成了两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但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陈老师的脸在我泪眼中扭曲变形,她嘴角那颗黑痣随着说话一上一下地跳动,像一只恶心的苍蝇。
放学后,我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天空下着小雨,我没有打伞,任凭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苦又咸。走到校门口时,我看到爸爸站在那里,手里举着一把黑伞。
"小来!"他快步走过来,把伞撑在我头顶,"怎么不打伞?会感冒的。"
看到爸爸关切的眼神,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爸爸吓了一跳,连忙蹲下来抱住我:"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把今天的事断断续续地告诉了爸爸。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变得铁青。我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走,我们去找校长。"爸爸拉着我的手就要往学校走。
我拼命摇头,拽住爸爸的衣角:"不要!求你了爸爸...陈老师会更生气的..."
爸爸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满是泪痕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蹲下来,用粗糙的大手擦掉我的眼泪:"小来,记住今天。记住这种被羞辱的感觉。"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爸爸。
"有两种选择,"爸爸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重重地敲在我心上,"要么一辈子记住这种痛苦,让它成为你的枷锁;要么把它变成你的动力,证明他们是错的。"
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一串数字:"这是我托人找的数学补习老师的电话。从今天开始,每周六我们去补习,好不好?"
我点点头,把那张纸紧紧攥在手心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领奖台上,陈红梅老师在台下仰望着我,脸上满是懊悔。醒来后,枕头上湿了一大片,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周六,爸爸如约带我去了补习班。李老师是个退休的老教师,头发花白,说话慢条斯理,但讲解数学题时眼睛会闪闪发亮。与陈红梅不同,他从不骂人,即使我做错题,他也只是耐心地指出问题所在。
"数学不是死记硬背,"李老师常说,"它像一首诗,有它的韵律和美感。找到感觉,你就会爱上它。"
渐渐地,我真的找到了这种感觉。数字不再是我恐惧的敌人,而成了可以操控的朋友。期末考试,我的数学考了89分,虽然不是最高,但比之前的58分进步了太多。
发试卷那天,陈红梅老师看我的眼神有些复杂。她没说"笨猪",但也没表扬我,只是冷淡地说了一句:"有进步,继续保持。"
我知道,在她眼里,我依然是那个"要饭的命"。但我不再为此难过,因为爸爸的话已经深深刻在我心里——我要证明她是错的。
小学毕业时,我以班级前十的成绩考入了区重点初中。陈红梅不再是我的老师,但她那句"要饭的命"却成了我前进的动力。每当我学习到深夜感到困倦时,耳边就会响起她那尖利的声音,让我瞬间清醒。
初中三年,我的成绩稳步上升。中考那年,我以全校第十五名的成绩考入市重点高中——正是陈红梅的女儿就读的学校。报名那天,我在光荣榜上看到了"陈悦"的名字,她以全校第三的成绩被录取。
高中开学第一天,我早早来到教室,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同学们陆续进来,有说有笑。突然,教室门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齐肩的黑发,白皙的瓜子脸,嘴角微微上扬,眼睛明亮有神。虽然只在小学家长会上远远见过一次,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陈悦,陈红梅的女儿。
她环顾教室,目光落在我旁边的空位上:"请问这里有人吗?"
我的心脏突然加速跳动,手心冒出细密的汗珠。我摇摇头,尽量平静地说:"没有,请坐。"
她微笑着坐下,从书包里取出书本整齐地摆在桌上。我偷偷打量她,发现她比想象中更加好看,尤其是笑起来时右脸颊那个小小的酒窝,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格外亲切。
"我叫陈悦,"她转头对我说,"你呢?"
"江...江来。"我结结巴巴地回答,生怕她从我名字联想到什么。
"江来,"她重复了一遍,眼睛弯成月牙,"名字很好听。"
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赶紧低头假装整理书本。那一刻,我决定不告诉她我和她母亲之间的往事。这不仅是因为尴尬,更因为我害怕一旦她知道真相,会像她母亲一样看不起我。
开学第一周,班主任安排座位调整,我和陈悦被分开了。但这并没有阻止我们成为朋友。课间时,她常常拿着数学题来问我——虽然她成绩很好,但我的数学在初中后突飞猛进,成了班里的佼佼者。
"江来,这道题我有点不明白,"一天午休时,陈悦拿着练习册坐到我旁边,"你能帮我看看吗?"
我接过练习册,是一道立体几何题。我仔细读题,然后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起示意图。讲解过程中,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偶尔她凑近看我的演算步骤时,发丝会轻轻拂过我的手臂,引起一阵微妙的战栗。
"原来是这样!"她恍然大悟,眼睛闪闪发亮,"你讲得比老师还清楚。"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只是没找对方法而已。其实你很聪明。"
"那是因为我妈妈是老师,"她撇撇嘴,"从小就被逼着学习。不过她教小学,对高中知识也不太懂,就知道让我拼命做题。"
听到她提起母亲,我的心猛地一紧。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妈妈...对你很严格吗?"
"超级严格,"陈悦压低声音,"她总说这个世界很残酷,不好好学习将来只能去要饭。小时候我要是考不好,她能骂我整整一晚上。"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笔。多么熟悉的台词啊。原来陈红梅不仅对学生这样,对自己的女儿也如此刻薄。
"不过我现在已经习惯了,"陈悦轻松地耸耸肩,"反正做好自己就行,不用太在意别人怎么说,对吧?"
我怔怔地看着她阳光般的笑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能如此优秀——她没有被母亲的贬低打倒,而是学会了超越它。在那一刻,我对陈悦产生了一种超越友谊的敬佩和亲近。
高中三年,我和陈悦成了最好的学习伙伴。我们一起参加数学竞赛,一起在图书馆自习到深夜,一起为高考奋战。渐渐地,我对她的感情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她不再是"仇人"的女儿,而成了我青春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
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告诉她那个秘密——关于她母亲和我之间的往事。每次话到嘴边,都会被恐惧压回去:如果她知道后,会怎么看我?会不会觉得我是为了报复才接近她?
高考前夕,我们在学校天台背书。初夏的晚风轻柔地拂过脸颊,远处城市的灯光像星辰般闪烁。
"江来,你想考哪所大学?"陈悦突然问道。
"北大或者清华吧,"我望着远方,"如果分数够的话。"
"真巧,我也是。"她笑了,"那说好了,不管谁考上,都要告诉对方。"
"好,一言为定。"我伸出小指。
她勾住我的手指,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种无言的默契在心头荡漾。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我收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第一时间给陈悦发了消息,她回复说自己被北大录取了,还附上了一个笑脸表情。
"北京见。"她这样写道。
我盯着手机屏幕,心跳如鼓。北京,新的开始。也许在那里,我终能摆脱过去的阴影,真正开始自己的人生。
大学四年,我和陈悦虽然不在同一所学校,但经常相约见面。我们一起逛颐和园,在未名湖畔读书,去五道口吃小吃。大二那年冬天,在看完一场电影回校的路上,我鼓起勇气牵了她的手。她没有挣脱,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江来,"她轻声说,"其实高中时我就喜欢你了。"
我的心像被蜜糖填满,所有的顾虑和恐惧在那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我停下脚步,在飘雪的街头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研究生毕业后,我和陈悦都考上了公务员。工作稳定后,我们决定见见双方父母。陈悦一直说她母亲很严厉,要我做好心理准备。
"我妈要是说什么难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去她家前,陈悦担忧地看着我,"她就是那样的人。"
我笑着捏捏她的手:"没关系,我能应付。"
然而,当我站在陈悦家门口,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开门的女人虽然眼角多了皱纹,头发也染上了银丝,但那颗嘴角的黑痣和锐利的眼神,让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陈红梅,我小学五年级的数学老师,陈悦的母亲。
她上下打量着我,眉头渐渐皱起:"你是...江来?"
我的喉咙发紧,艰难地点点头:"陈老师好。"
陈悦惊讶地看着我们:"你们认识?"
陈红梅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是我以前的学生。"她转向我,眼神中带着审视,"没想到啊,当年那个'笨猪',现在居然成了我女儿的男朋友。"
空气仿佛凝固了。陈悦瞪大眼睛:"妈!你说什么呢!"
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二十年前教室里的那一幕在脑海中清晰回放——她戳着我额头的样子,那句"要饭的命",同学们的笑声...
"陈老师,"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您说得对,我就是当年那个'笨猪'。但您知道吗?正是您那句话,改变了我的一生。"
陈红梅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回应。
"那天回家后,我爸爸告诉我,要么一辈子活在羞辱中,要么把它变成前进的动力。"我平静地陈述着,感觉二十年的重担正从肩上卸下,"我选择了后者。您看到的每一个好成绩,每一张奖状,每一次进步,都是因为我想证明——您错了。"
陈悦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她紧紧握住我的手。
陈红梅的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定格在一种复杂的表情上。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转身走向厨房:"饭要凉了,先吃饭吧。"
那顿饭吃得异常沉默。但离席时,陈红梅叫住了我:"江来...我...我为当年的事道歉。"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有些伤痕不会完全愈合,但至少,我终于能够直面它了。
回去的路上,陈悦一直紧紧抱着我的手臂。夜色中,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对不起,我不知道妈妈曾经那样对你..."
我停下脚步,捧起她的脸:"不需要道歉。如果没有那段经历,也许我就不会成为今天的我,也不会遇见你。"
路灯下,她的眼睛像盛满了星光。我俯身吻住她的唇,所有的痛苦、挣扎和坚持,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婚礼那天,陈红梅作为新娘母亲上台致辞。她看着台下的宾客,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作为一个老师,我教过无数学生,但江来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永远不要轻易给一个孩子的人生下定论。"
我举起酒杯,向她致意。二十年前那个被叫做"笨猪"的小男孩,如今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众人面前,娶了他曾经最害怕的老师的女儿。
命运的轨迹,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