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魂衫老爱穿、更老爱穿反的中年男人,叫杰。
2
日头晒得人油荤荤。山环四面,青树逢春。杰出我意料地问我,“给我烟?”
我递一支过去,他显然不满足。一支不够他清喉咙的。
裤口袋的烟盒子就剩那一支。我放下水仙花。杰这时飞快截住,捧过它。我不知愁滋味:粗粗的杰怎么一下子这么细心了。
从包里掏出新一盒七星烟时,杰的目光与我的相互揩了揩。竟揩不出一丝火花。我猛地取出一支,杰凑过燃着的打火机。烟从我鼻孔梳梳地出来。杰不爱我的,杰不爱我的。我心里重复好多遍,难受一阵,好受也一阵。
云层从我们上空过去了一点,日照刺下来。我说快点吧,拜祭完回去睡个大觉。
杰听出我话的催促,更不舍了。
3
墓碑是2010年立的。杰与我相识是在它的第二年。
墓碑上那张是彩照,杰一意孤行坚持他没死。哪怕死了,也依旧缤纷斑斓、惹人夺目的。
三七分的细碎短发、毛角剃更短,却与非毛角的较长细发过渡得十分自然。鼻子挺括,眼睛看似会笑,拍照时穿的是海魂衫。
我忍不住,壮胆子去问杰,“可以走了没,早知不穿短裙出来,蚊子太他妈毒了!”
杰又燃起支烟。这时水仙花终于有了归属。水仙花该属于他的,这个可以得到杰完整的爱的男人。
点燃的烟杰不吸,杰插进那香炉里。香烟替代了香,左中右杵了三根。
“你他妈别浪费我的烟。”我讨厌这个口无遮拦的自己。
杰自己点了支自己吸。高山流水的环境,杰左手肘竖在胸前的右手肘上,羽毛似的烟呼出眷恋:多想与你安居在这里。
蚊子颇爱我的腿,一个包两个包,我跺跺高跟鞋,贫瘠的胸脯都要跺出丰满了。你走不走!不走我走!
我当然没这么说,纵横社会这个大江湖三十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没出息到这地步。偶尔我发觉没出息也有没出息的好处,在杰这样受软不受硬的江湖大哥面前,别人的没出息会让他怜悯心爆发,可以给足舞台让他扮演拯救角色。
正如五年前,我在欠下一屁股债被债主当街泼漆油时,幸得杰即时出手。你猜杰怎么着?反手打垮对方?威武地call一队手下?愚蠢去寻民警?
让大家失望了。杰只动动舌头,三两句话就打发掉他们。原因是杰提出钱由他先替我还清。
当时的我,别提多白痴,中年女人的少女心暴露无遗。我想得可美:他就是上天派给我的Ms.right?
下一步,杰朝我张开手,我知道他想握手。我偏不,我给了杰一个油腻的拥抱。
接着杰问我什么,我便答什么。也就是些十分基本的个人信息。
最后,杰搂住我的肩膀,我心想,这么快,才认识而已。可我也不是没见过风浪的女人,你敢来我就敢上呗!
杰接下的一句,让我顿时沙子迷了眼,不敢相信是真的,“利息按百分十来算,一个月还一次,不过你一个女人不容易,干脆宽限你三个月,行了吧?”
4
杰后来告诉我他那时四十岁。我不信,四十岁还能又痞又帅这般?两根粗浅合宜的眉毛会说话似的,帅得直叫人提心吊胆。
“啊?这可一点不好笑。”当时巨大的失望突如其来,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是看破红尘、当尼姑的命。
“Sure!这当然不是笑话!”
马路滚滚烟尘,我感到什么在狠狠碎裂。幸得多年的现实作风冷却了我的感伤。于是在心里打起小九九:我欠下的债是我爸的一笔赌债,八十万人民币。我爸赌输后心脑血管爆裂,已经升了仙。要是按三个月还一次,利息以三个月为周期来算,这倒是值得成交的。
我爽快地答“好!”走投无路的人是世界上最乐观的人。
于是杰与我每三个月见一次面,直至现在。
债早在三年前就还清了。但每三个月,我还是会约杰出来,杰每次都是很爽快。
只是这次很特别。电话里,我说就约老地方P-club吧!杰说想换个地方。
“换哪里?”我万分期待一个浪漫的转折。
“公墓。”
5
香炉的烟燃烬,杰再续了三根。杰突然对我说话了。
“可以再等等吗?”杰的骨骼又高又宽,这时却小鸟依人。
我顺从地点着头,不忘问他,“他是你亲人吗?”
他摇头,随即又点头,若有所思地冲远方笑笑。
“你弟弟很帅。”我顺着他给我的方向去接话。他俩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没阅历的傻女孩。
杰这时终于看我,眼里有挑衅,“比我帅?”
“废话!当然没你帅!”认识杰之前,从来都是我看中谁谁主动追我,从来是我甩别人。可我的搭讪魔法在杰身上总失效。
杰撇撇嘴,“不,还是他好看。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现在不是没了么。”瞧吧,口无遮拦迟早会毁了我。
杰充满不可思议地望望我,好粗一口气从他腔体涌出来。
我刚想补句“对不起”,杰像懂了什么,释怀地牵开两个酒窝。
“原来,原来是因为你太好了,所以老天爷恨不能让你早早回到他身边。”一颗豆大的石块他踩踩,又踢开。
“杰。”我不懂我的泪为谁而流。
杰指指水仙花,说“弟弟”喜欢水仙花是因为小时候他姥姥养了一盆,父母不管他,姥姥供他衣食住行。姥姥爱养花,夕照一来他便小脚贴大脚的跟姥姥上天台。天台满鼻子的香气,一簇簇的五颜六色。水仙花只养一盆,姥姥说独一无二的才会开得最惊艳。姥姥说着话时看着“弟弟”。他看出姥姥的希冀:长大后他要努力成为别人眼中的独一无二。
6
花店里他常与花儿们讲话。他的刘海服帖在前额,俯身低喃时,刘海的梢部会触及花瓣。那便是杰经过花店时瞥到他的第一眼了。
“花店?”
是啊。他蹲下,腿部肌肉从运动短裤迸出来。那双不解风情的手在那捧鲜嫩的水仙花瓣上万种风情。
姥姥去世后,他才十六岁。不知哪冒出来的远房亲戚打电话过来叫他卷铺盖过去。他不去。没有姥姥的地方到哪都是漂泊。于是十六岁的他将阳台的花在两天里搬下了地面。“蓝魂花店”就是这么来的。
“你是说,市中心那家火到爆、又拽到爆的‘海魂花店’创始人是他?!”“拽到爆”是因为那里预订花束得自己现场作出一首诗!
四月的骄阳下,杰的臂膀红火得半生熟。汗把他的背湿成一块亚欧板块。
嗯,现在是我在帮着打理。分店?挣钱?哼,小妞,你未免太小瞧你杰哥。预订须现场作诗是我们的主意。二十二年前吧,那时我二十三,刚毕业回来。家里催婚比催找工作还夺命。实在受不了。那几个月我常在外面溜达,随感觉逛哪就是哪。那时市中心还不是市中心,“海魂花店”门前鸟都不拉屎。你想想呀,那条街虽长,却是一眼就能望尽。伸出来的招牌、冷气机长短各异,一场雨下来,雨声也随之轻轻重重。是啊,多亏那场雨,把我困在那里。顺着各个铺檐下漫步,风雨扑来一阵芬芳。眺了眺。没看出蹊跷。但直觉让我别停。直觉甚至雨点似的在我心上敲打。你懂那个所谓“直觉”吗?就是忽然的难以自控、白痴那样失去当下意识。
白痴的自己我也经历过。“你看见他时,没有搭讪?”
不敢,他说。也许腿蹲麻了,杰使出一股反拧的劲,坐在墓碑前了。
杰见我笑,笑他看起来痞里流气原来是只纸老虎他清楚。
真的不敢。他文文弱弱,可我就是打心底里怕他。这十七年来,一直都怕。
“他又不会吃了你?”后来,我回想,我是懂的。像我怕你。
怕他会随时消失。杰说。
7
杰的鼻头挤满细密的汗。我递张面纸过去,他用来拭了拭墓碑上的彩色照。
蚊子似乎尝饱吃腻了我的腿。肿的大小包们痒劲也消了。可这时我无比渴望离开。
其实左脚已是朝外,稳住重心的右脚也打算随外踏出。
“你看,不像吧。”不像什么?“不像四十岁的中年老男人。”他腿脚正渐渐站起,神态在照片上忙得很,走不开。
“我要走了。”我已经转身,已经背对他。
“谢谢你。”杰说着话,我不打算回头。后来的好些个日夜,我常在想那句“谢谢你”。
那个“你”,会有我的一份吗?
THE END
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