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河
三瘸子咳得很,据附近的朋友跟我讲他咳得越来越严重,脸上戴了两三层自己缝布做成的口罩,来修鞋的人越来越少,路上就像是空城了一般,最近口罩是一票难求。距离上一次回到那个城市跟三瘸子喝酒已经是半年多以前了,那天我们两人喝得伶仃大醉,我从他的摊子上醒来,在第一缕初日照在大地之前,我草草的收拾了一下赶到火车站,离开了那个城市。
听闻他的近况,我实在放心不下他。托朋友从药厂里带了许多即将买断货的药,我也不知道哪一种更有效果,但至少在现在一粒感冒胶囊都可能是为数不多的救命稻草,我们谁也不知道这疾病的来源,万万没想到竟然这么难熬,这不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
我又回到了这里。三瘸子的摊今天并没有开门,我在门前恍恍惚惚许久。奇怪的是我从认识三瘸子到现在他从来没用过手机,与其说他觉得手机太贵买不起更不如说是他几乎没什么社交需要用到手机。对于手机他是这么跟我讲的,人和人现在的羁绊都太薄浅了,每个拿着手机不愿放下的人,手机屏幕另一边的人可能甚至都没有见过也没有了解过——他们是随随便便就掏心掏肺的。我也跟他讲过,这个年代了你总要通讯,有人会联系你,你会有需要联系的人,现在谁还每个手机,哪怕当个收音机放旁边总是也会有它的用途的。我经常对着他唠里唠叨,他不嫌烦也不打断我说话,等我讲完后咪咪着眼笑地跟我说。“如果你要来找我,就在摊子上等我,我不会不在的,沈老弟。”
想到这里我有点恍惚,即便烟已经烧到了手指上,疼痛的感觉方才像触电般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我的心悬着,我不知道我是在担心他身体状况更不好了,还是担心他会突然不见了。
巷子口外有一家我之前经常去的餐馆,我与街坊邻居都蛮熟悉,虽然在他们眼里三瘸子的存在并不是特别引人注意,但是我想至少他们会更了解三瘸子的近况,于是我便向那家餐馆走去,几乎可以用跑来形容我自己当时的步伐。
这家餐馆的老板娘叫雪姨,我也是后来才清楚的,当时与我合租的女友在这家打过工,不过也是很久之前了。还没打开餐馆门的那一刻,便听到雪姨的儿子在屋内叫嚷,口齿不清得含糊其辞,似乎他们娘俩刚刚争吵完,屋里的椅子桌子七零八落的倒在一旁。
小伙子急急咧咧地推开大门,没有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一般,猛然撞了我一个踉跄。他脸上闪过了一丝羞红瞬间又变回了之前愤怒的表情,做错事情的孩子碍于面子当然不与我讲话,只丢下一句不好意思便匆忙的跑走了。我看着他跑开的身影 ,特殊时期的大马路上除了这个少年,哪还有行人会在这时出门,年轻的小子跑得很快,慢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转眼消失在了拐角。我回头看了一眼雪姨,她半坐在椅子上哭,用套袖擦着鼻涕和眼泪,嘴里嘟噜着埋怨着自己没有管教好孩子,我觉得我此刻来到这里实属不合时宜。她望着孩子跑出去的方向,瞥见了我,急忙抹了把脸,从愁苦之间挤出笑容,这样显得我出现的更为尴尬。赶在她讲话之前我表明了来意,自然被别人目睹家事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情。
“三哥去哪了,我等他许久也没有看到他的店子开门,是身子有什么不适吗?”
“你问三瘸子吗小沈,他啊有些日子没开门了,大概是前段时间生的病,我们都叫他歇息,他又不肯,谁知道他拼了命是图个什么。”
“雪姨,那你知道他现在的去处吗,这个时期毕竟大家都人心惶惶,我也很好奇他过的怎么样。”
我始终没说出来我是因为担心三瘸子才千里迢迢的回来,我不喜欢这些街坊拿我跟三瘸子的关系去窝囊他,就好像如果有天你忘记带钱包赊了账,也会有人无缘由地编造你的故事讲你如今怎么怎么样落魄。
“我,唉,我也不清楚他住在哪里,只知道个大致,你待我慢慢跟你讲罢。”
她撇过头,又看了看儿子出去的方向,深呼吸后叹了口气调整好情绪跟我讲话。我扶起旁边的凳子一屁股坐下,我想我打听好地方后便起身去找三瘸子。
三瘸子住的地方与店铺相离甚远,我从雪姨的店里出门口出来打车坐出租已经近半个小时多,从城中村的大路沿着国道驶出了很远,逐渐目光所能看到的路旁都是飞扬的尘土和直拔的杨树,远处低矮的平房挂着粗糙的广告牌。
附近有很多面馆,我思来想去是不明白为何在国道旁会有这么多吃饭的地方,或许是为了给人一个歇脚的地方。就这么看着外面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小县城的风景比我来时的那个城市要好很多,只不过也只能是风景。
让司机停车将我放在一个破烂的面馆前面,招牌上写着醒目的三个字——炸酱面。说实话,我现在脑子像是一团麻线,只顾着担心三瘸子,就如此见了面也是觉得有些突兀,我准备歇歇脚再去我要去的地方。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上看着我的脸。
“一百”
“我坐你车走了多少路,你跟我要一百!”
我几乎是喊出这句话,太阳穴涨得有些头疼,在车上风吹得我头晕,也可能是我心里慌张导致的。
“这个时期你看谁跑车,爱给不给,不给你就别想下车,你看这十里方圆有人能把你再带到别地方,我车直接给你!”
我不想与他太争执许多,甩手从衣服内侧掏出两张红色票子,这钱还是出得起的,虽然感觉被讹诈一样,但我来这的意义不是纠结这些,我不如留着些精力。
“你在车上睡一觉吧,我吃完面回来,回来再给你一倍的路费。”
我将钱递给他不去看他的脸,眼睛余光里看到听见这话的他呲着黄牙笑着,随后对我改了语气。
这的确打不到车。我下车收紧了衣服,皱着眉头抬头看了看周围,索性就这么办了。如果他跑了,我就等,我也只能等下一辆车,如果他没走,那我再重新上路去找三瘸子罢。
店门口摆了两张木头桌子,上面的辣椒油渍泛着光,看起来就像是被包了浆一样,寒风一吹,像琥珀一样晶莹着。店铺老板就在门口,大致能辨别出是四五十岁的模样,坐在躺椅上昏昏欲睡,似乎不嫌冷般在外面吹着冷风。我扯着嗓子跟他喊,方才迷迷糊糊地回应我。
“二两面,少炸酱,多汤!”
老板向屋里喊去,雄厚的嗓门伴着屋内共鸣的回声让我头一下更痛了,似乎下一秒从我头里就要蹦出一个小人一样,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女人分娩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分娩远远比我现在要痛苦得多。出租车停在马路旁边,我瞥了一眼看到司机已经将座椅调下去准备休息。
我也便无从担心了,下意识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往手上磕了磕,弯弯曲曲的香烟在盒子里受了罪,我把香烟叼在嘴里后才发现火机落在了火车站里。便准备向面馆屋里去要个火,不料站起身的那一刻两眼猛然一黑,顿时感觉耳鸣头眩。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抬头看到被云层遮蔽的太阳只露出了一个模糊的光圈,有些阴黄的天太阳挂在晌午的正中央,国道上来来往往的货车很多,时不时扬起一阵黄土,浑浑的日光照得我想打出个喷嚏,下意识伸手去摸鼻子,却没想到有一股热流从我鼻腔里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