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下)

9

陆洋第一次见到石娴的时候,觉得这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女人,很抱歉他浅薄的词汇里再也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永远红唇高跟,永远疾步如飞,仿佛岁月和俗气都追不上她。

及膝的风衣在“噔噔噔”的脚步下带起一阵风,脸上却又是从容不迫的神色,陆洋曾经固执地认为,只有像温岚那样勤勉、温柔的女人,才符合他心中城市女性的一贯形象,而现在,眼前更加精致、干练、亲切却又拒人千里之外的石娴,又让他对于都市白领有了更具化的理解,似乎这才是真正契合这座魔力之都的新时代女性。

“营销这方面,你了解多少?”

“我大学学的是广告,毕业后进入文创文化,主要负责的是文案效果评估,对这部分还不太熟悉。”陆洋老老实实回答。

“不要用专业是否对口这样的学生思维来判断,”石娴端坐在办公桌前,抬起头盯着他,陆洋恍惚间觉得这双清莹的大眼睛似乎和她主人精练的外表有些不相匹配,“人最重要的,是保持不断学习的动力和能力,只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迟早要被淘汰。你的老东家文创文化马上要被收购了,你知道吗?”

陆洋摇摇头。

“不进则退的道理在哪儿都适用,”石娴侧了侧身子,签字笔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来回旋转,“只有不断跳出舒适圈,才能跟得上时代的脚步,以我自己为例吧,我当初是管理学出身的,可是刚毕业一个新人,谁来给你管理呢?社会的分工和学校里的专业是不同的,所以我在艺澜的这几年,每个部门我都申请去工作一段时间,你只有清楚了公司各个机构都在干些什么,你在做工作、下决策的时候,才有办法站在全局的角度来考量,我相信你还是有上进心的,对吧?”

陆洋点点头。

“文创现在主要做的还是广告策划吧?说实话,那种落后的工作模式效率并不高,前端的调研和后续的制作往往存在脱节,无论是满意度还是时效性,都远远不能满足客户的需求,你只有亲自去和客户交流,主动了解,你才能挖掘出他们没想到,但是真正需要的东西。”石娴顿了顿继续说,“我相信你在业务上的学习能力,但在我们这行,工作并不仅仅是在和数据、和文字打交道,更多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你只有先让别人信任你,才会放心地把项目交给你,这方面你需要加强,你进来五分钟,到目前为止可只说了一句话。”

陆洋心中暗暗称奇,面上却是尴尬地笑了笑,“确实,之前的工作更多的是在埋头干,没有考虑到这个方面。”

“所以现在需要先抬起头来,”石娴从位子上起身,陆洋跟着她站起来,他知道,办公室的毛玻璃门背后,马上有另一个人要进来,容不得他再做思考。“回去可以看看我们做过的几个案例,不懂的可以请教我或者其他同事,我们需要能尽快上手的人。”


“怎么了?”清水正在厨房洗菜,回头看到赵琳琳闷闷不乐地坐在餐桌前。

“任宇他妈妈查出心脏有些问题,他20号下午从公司就赶过去了,家都没回。”

“这么严重?现在什么情况?”清水拿干毛巾擦了擦手,坐在赵琳琳身旁。

“他说还在做后续的检查,在等报告。”赵琳琳耷拉着脑袋。

“难怪听陆洋说,他这几天都没在公司附近碰到任宇。”

“他妈妈也才54,挺乐观开朗的一个老太太,不知道这次怎么回事。”

“你见过啊?”

“嗯,去年春节他带我回去过一次。”

“噢——”清水嘴巴张成“〇”型,迟疑了一下又问道,“感觉怎么样?”

“换了五趟交通工具,最后四个小时的大巴坐得我屁股疼。”赵琳琳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清水乐得前俯后仰。

“唉,不说这糟心事了,你家陆洋最近怎么样?”

“忙得不行,最后在新公司还是换了岗位,说是什么业务拓展专员,要去张江那边。” 清水显得有些不开心。

“不是说就和原公司就隔着一条马路吗,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赵琳琳皱眉。

“那是总部,他们的工作地点不在那儿。”

“这样每天来回跑,身体吃得消吗?”

“他们公司在那边有员工宿舍,房租还比市价便宜,所以……”

“那你们不就——”赵琳琳瞪大了眼睛。

清水默默地点点头。

“没办法,本来就不是求职季,有工作就只能先做咯,”清水不愿多谈,便岔开了话题,“这个和之前他做的那个策划还不太一样,原来是别人揽活,他只负责做,现在还要自己出门谈业务,又当爹又当妈的。”

“唉,那估计要没空陪你了,真是的,做决定都不考虑下你的。”

“有啊,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回来和我商量,再说了,哪有什么完美的工作啊,都是有得有失的,我只能给他建议,最终的决定还是由他来做。”清水接着说,“你还说我呢,你不是一直都是拿着买房的目标要求任宇哥,感觉每天都打满了鸡血,在事业上做决定都理性地很,我这还要向你学习呢。”

“唉,但总觉得这样分开不太好。”赵琳琳用手撑着腮。

“面包的压力还是很大的,”清水感叹道,“我们说好了,以后他每周都回来看我,或者我过去找他,平时晚上有空就视频呗,这样能多一点互动的时间。”

“面包要有,爱情也要有啊,”赵琳琳上下打量了一眼清水,看着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袖套和围裙,忍不住取笑她:“你这也是,之前十指不染阳春水,天天叫外卖,结果这么快就成小厨娘了。”

“真不是,”清水也被逗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拨弄着围裙前的口袋,“我发现自己做饭比吃外卖便宜多了,一把青菜在超市里才2块钱,外面饭店随便炒个素菜都要十几块,再说了,陆洋也要搬过去,在这之前弄几顿好的给他补补。”

“啧啧,”赵琳琳笑着摇摇头,“沉浸在爱情里的女人啊,做什么都觉得甜蜜。”

“哪有,”清水笑着说,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跟你说噢,再过几个月陆洋的爸妈要来上海。”

“考察儿媳妇啊?”

“哪有这么快啊,”清水乐得眼睛弯成月牙,笑盈盈地站起来朝大门望去,“听走路的声音,是我们家洋洋回来了。”


夏媛安慰他,赵琳琳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农村来的野丫头,进城摇身一变就想成凤凰,天天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迟早要倒霉。但无论她说什么,邹鸣也不愿意再去503了,他们的活动地点换成了快捷酒店,夏媛觉得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

她很惊讶地问过邹鸣,为什么陆洋会从文创离职,但邹鸣含糊其辞地就搪塞过去了,夏媛也就不再多言,在美甲店干了这么久,太深奥的道理她不懂,但她太懂得如何察言观色了,她知道邹鸣的家庭状况以及附之而来的想法,他并不在意经济收入或者人情往来,一个广告公司的工作不过是维持和社会藕断丝连的联系罢了,她没有指摘这样的生活方式,她很清楚自己也没有资格。

邹鸣待她不错,和赵姨商量降了些房租,但仍旧不肯帮她付这笔钱。偶然地,他也会给她买点首饰和包包,而她也会努力地把自己打扮得更符合邹鸣的口味,她很清楚,邹鸣的喜好和老杨不同,为此她扔掉了衣橱里一半的衣服,在巷角的垃圾箱前,来丢厨余的清水正好撞见她,显然对她的行为有些目瞪口呆,夏媛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她只是朝她笑了笑,她当然不能告诉她,她需要穿在身上的,不止是衣服。

到了月头工资消磨得差不多的时候,邹鸣会在傍晚时分偷偷带她回家,这是邹鸣妈妈去跳广场舞的时段,这种偷偷摸摸的刺激让他很是兴奋,但对于夏媛来说,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她早已习惯在陌生的环境里做着相同的事,不过是从这一处到那一处,持续的时间也大同小异,但邹鸣迟迟没有将他的母亲介绍给她,这让她感到有一丝不悦,邹鸣安慰她放宽心,见面是迟早的事,不过他需要想想怎么合适地提起它。

行至半途,邹鸣总能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源源不断地拿出需要的小雨伞,有一次夏媛看到了,那并不是他们一起从屈臣氏买回来的牌子,数量和次数显然对不上。她不问,但到了下一次,她便夹着双腿不再任他摆布。邹鸣有些着急,但很快,他从上到下恢复了冷静,他靠着床头坐起来,点燃一支烟,慢悠悠地抽着,夏媛便转过身背对着他。过了一会,他丢掉烟蒂,躺下来,开口问她:如果将来的某个时刻,他攒够了钱买房,你愿意一起搬进来么。夏媛点点头。邹鸣又问,但如果在一开始,他攒钱买房是为了准备和前女友一起住,那么她是否还愿意搬进来?夏媛想了想,又点点头,邹鸣把手搭在她的胯上,继续说道,那么这也是同一个道理,既然准备留给前女友的房子你能够接受,那么其他的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呢?

夏媛被他说得有些愣神,正在恍惚之际,她感觉身下一紧,邹鸣进来了。


10

新的工作确实和之前大不相同。

相比于撰写文案或策划报告,陆洋多多少少都有些心得,但要把这些脑子里的想法表达出来,到了嘴边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词。看着石娴头头是道地介绍着自家的创意理念,调动着客户的情绪,极有分寸地拿捏着二者的尺度,他不由得感叹自己需要补课的地方还有太多。

“感觉如何?”走出欣盛大厦,石娴问道。

“还可以,不过似乎那个段经理对我们的提案不太感冒?”陆洋若有所思。

“段经理对策略没什么意见,或者说,在这一块,我们确实玩不出什么花儿来,现在这个时代的人群成天被广告轰炸,免疫力很高了,所以他对媒体投放更感兴趣,你看他眯着眼闭目养神,等我们说到这一块才抬起头来,其实心里精着呢,这也是他们的经验。”

陆洋点点头。

“思芸,你觉得呢?”

“我觉得段经理还蛮慈祥的,和我爸爸差不多。”

石娴脸上是神秘的笑容,换了话题:“公司的住宿条件还可以吧?”

“很不错,当时快从学校搬出来的时候还在纠结找房子的问题,没想到公司给解决啦。”

陆洋也点点头。确定来张江的第二天,清水就帮着陆洋一起把行李从502搬进了青春里人才公寓,虽然地处偏远,但好歹是新式公寓,以及清水心心念念的电梯,省却了搬家的许多力气,收拾妥当后躺在床上,清水笑着说自己也不想回502住了,而陆洋答应她,每周都会回去看她。

“对了,娴姐是住哪儿?”思芸好奇地问道。

“就在你们隔壁小区里。”

“都在一起了,为什么公司要分两个小区来租?”陆洋有些疑惑。

“我那是买的,弟弟。”石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厉害,厉害。”陆洋和思芸由衷地感叹。

“也不奇怪,我来这儿十几年了,”石娴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们考虑今后在上海落脚吗?”

陆洋和思芸面面相觑。

“这个,等我男朋友研究生毕业了再说吧。”

“陆洋呢?”

“我应该是。”

“那为什么不买房?”

“太贵了啊,”陆洋苦笑道,“打算过几年攒点积蓄再看看。”

“你可能要抓紧了,”石娴指了指马路对面,“年初我来这附近谈业务的时候,那里只有一家房产经纪公司,门口站满了无所事事的中介,电动车也是一排排的,现在短短不到1年时间里,旁边紧挨着又开了两家中介公司,据我观察,这不是个例,在上海的其他地方,各家房产公司也都紧锣密鼓地招兵买马,你们可以想想为什么。”

 “你们再看,现在是下午4点,还是上班时间,每家门店里却都只有一两个人,门口也空空荡荡,显然销售们都骑着小电驴出去跑业务了,这说明现在的房地产交易市场比较火热。”

陆洋和思芸鸡啄米似的跟着点头。

“接着,如果你们有心的话,到房产信息网站上查询一下数据,就会发现,最近的房价陡然走高,根据成交量来看,涨价的趋势可能还会持续下去。”

“上海的房价,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陆洋感叹道。

“没事,洋哥你还年轻。”

“今晚还是请张总他们吃饭,思芸回去把预算申请表填一份,陆洋告诉贾诚可以开始做分析报告了,我回总部一趟。”石娴切换回工作模式。


当了一辈子老师的陆长明怎么也想不明白,苦口婆心教育了18年的儿子,出来上了个大学,就把在家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放着家乡的大房子和轻松的工作环境不要,要留在上海起早贪黑地挤地铁,窝在比老家厨房还小的公寓里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来上海读了个大学,就把自己当上海人了?”陆长明一脸的不可置信,“你看看那些个高楼大厦,什么外滩,金融中心,都是资本家的糖衣炮弹,是营造出来的海市蜃楼,你不要以为自己每天坐在写字楼里上班,就觉得好像比老家的那些个公务员有上进心有前途,人家工作稳定,本地人脉广,今后发展不说前途无量那也是顺顺当当,还能照顾家里人,你再看看你,来了一年多,宿舍也搬了,工作也换了,表面新衣服穿着挺潮挺光鲜,到头来还不是孤零零打工仔一个,外面花花世界再漂亮再好看,不是你的,你也消费不起,有什么用?”

罗美兰仍旧在丈夫和儿子之间摇摆,虽然到现在她也看不明白陆洋是怎么就着了魔,但就是莫名地相信自己的儿子,她把陆洋拉到一边:“洋洋你知道,爸爸和妈妈能力有限,不能给你在上海买房子,而且也不知道你今后会选择去哪里,但是不管怎么说,如果你确定要留,那自己就要多去走走看看,有合适的,和我们说,首付的话,家里出一点,再借一点,咱们一起想办法,房子是安身立命的地方,能买一定要买,现在老家介绍相亲,如果没有房子,女方连面都不愿意见的,”罗美兰顿了顿,有些隐晦地继续说道,“什么年龄段就要做什么年龄段的事,有些错过了,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我不要,”陆洋摇了摇头,“我们家什么经济状况我当然清楚,刚毕业就要买房,还是在上海,这不现实,再说,这么明目张胆地啃老,那我和回老家又有什么区别,我想先自己闯闯看。”

“你那点工资扣了房租还能剩几个钱,都给房东吃掉,帮人家还房贷了。”陆长明气不过,忍不住插嘴。

“你少说两句!”罗美兰恶狠狠地打了一下丈夫,回过头又苦口婆心地劝起陆洋;“听妈妈的话,就算暂时不买,你也先去看看,多了解了解行情也不吃亏。”

陆洋勉强地点点头,在毕业抉择之际,对于这个问题他想了太多遍,留下来,是他在无数的推演思考下作出的选择,父亲的不理解,早就在考虑范围之内了,他把话题扯到其他地方去:“今天先带你们去南京东路和外滩,明天我要加班,让清水带你们去城隍庙看看。”

“没事,这么大人了,不会迷路的,我跟你爸自己走一走看一看就行了,不用找那个什么清水。”

“一个人在外面,不要掏心掏肺地什么都跟人家说,看人要慎重,一起合租的罢了,家里什么背景,父母做什么的,有没有兄弟姐妹,都要仔细问问。”陆长明斟酌了半天词句,还是绕不开条条道道。

“你爸这倒是没说错,这什么人,什么生活脾性,都要调查清楚了,”罗美兰认同地点点头,“再说你现在到更大的公司去,也不住那里了,不要吊在一棵树上——对了,上个月微信上给你发的那个月芬阿姨的女儿,跟你同岁,也在上海,你加好友了没有?”

“她在西,我在东,坐地铁都快两个小时了,异地恋不靠谱的。”陆洋连连摇头。

“都在一个城市里,怎么就异地了,”罗美兰很是不解,“月芬阿姨是妈妈的初中同学,她外公还是你舅舅原来的数学老师,家里知根知底的,说不定以后还可以一起回来,要在这么远的地方找一个条件合适、还是适龄的,你不知道多困难,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你还不满意。”

“这个要看缘分的,”陆洋打着哈哈,“走吧走吧,先带你们去吃饭。”

“你们年轻人就喜欢看什么缘分,还要看脸,我跟你说,这两个人相处久了,最终还得是看性格,能不能合得来,会不会闹矛盾,跟什么缘分啊,感觉啊一点关系都没有……”


“满足了吧,看把你憋得。”清水用食指轻轻点着陆洋的鼻头。

陆洋不说话,把她搂在怀里,闭着眼,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跟你说,你去张江之后,你那个学长也没见他来过了。”

“又分了?”

“应该没有,我每次看到夏媛,她都还是很开心的样子。”

“这样,”陆洋慢慢抚摸着清水的秀发,问道:“琳琳姐今晚是怎么了,一桌子菜都没怎么动。”

“听她说,任宇哥不愿意马上就买房子了,她很生气,觉得他不守信用,”清水把头靠着陆洋,依偎在他身上,小声说道,“这几周她背着任宇哥在外面看了好几次房子了。”

“她需要理解任宇,”陆洋把枕头竖起来,这样靠着舒服些,“他还在奋斗期,家里母亲又生病,自己还没站稳脚跟,又有用钱的地方,他不敢一下子背负那么沉重的负债。”

“可是琳琳姐年龄也不小了呀,”清水在陆洋的怀里噘着嘴,“我反而觉得她说的没错,反正工资的增速赶不上房价的增速,不如尽早买。”

“她才29呀,在这里一点儿都不算大,她不能总是拿着老家的旧思维在新城市生活,那样自己多矛盾,况且,房价也不会永远这样飞涨,总归会有回落的时候吧。”

“话是这么说,但看着房价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总归是着急的,”清水顿了顿,“我想,琳琳姐应该是想安定下来,想要一个家。”

“但她把任宇哥逼得太紧了。”陆洋感叹道。

“这点我也和她谈过了,”清水点点头,继续说,“其实我觉得吧,两个人不闹矛盾比什么时候买房子更重要。”

“希望是这样,他们这么多年相濡以沫走来,我想,会有解决的办法的。”陆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原来我住的那一间,现在有人搬进来吗?”

“陆陆续续有人看了几次,但都没人应下来,赵姨趁着房价上涨也涨了房租,”清水叹了一口气,“我是签到明年六月份,看样子到时候那租金我肯定也吃不消了。”

“不谈房子了,感觉太沉重了。”清水把脑袋垂下来,头发摩挲着陆洋的胸口。陆洋从窗子望出去,远处的路灯和行道树像卫队一般笔直地排成一列,像等待检阅的卫兵,行人稀少的小道上,地面上散落着从树叶的缝隙里透出来的斑驳的光影,远处是明明灭灭的灯火,寒风飒飒,又将是一个冬天。

“对了,那天我爸妈有没有说什么?”

“说到这个就来气,”清水抬起头,把陆洋的手从自己身上拿下来,“先打你一下再说——他们对我的警惕性也太高了吧,说什么,自家的宝贝儿子又乖又听话,什么都不懂,感觉像我要把你拐跑了似的,他们还不知道是谁拐的谁呢。”

陆洋又露出了标志性的傻笑。

“还说你最近一段品味高了,穿衣打扮新潮多了,也不想想是谁的功劳。”

“是你的,我来表扬你。”陆洋搂过清水,用脸蹭着她撅起的嘴唇,被窝里一阵搅动。

“你明天不是还要加班吗?”清水看着陆洋,亮晶晶的眼里一半疑惑一半犹豫。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陆洋嘿嘿地笑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今天的事还没做完呢。”

“你不怕像上次那样腰酸腿疼地去上班呀。”清水的脸上是无可奈何的表情。


11

陆洋每每想到石娴脸上那次神秘的微笑都暗暗惊讶。

段经理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虽然总是笑迎八方客,却片叶不沾身,一个表面温和的人,有时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合作对象,他总会让你在模棱两可的边缘试探,像在一团棉花里找一根针,你不能粗暴地把它们揉成一团,那会刺伤自己;你也不能漫无目的地在里头寻找,因为它会随着你试探的动作不断变幻着自己的位置。

他牢牢记着石娴的教诲,并不急于亮出自家的底牌,而是要先要摸透这个关卡的守门员,性格、喜恶偏颇,关键时刻便好对症下药。毫无进展的时候,他也向石娴抱怨过,段经理只是一个对接外包公司的营销经理,既没有对市场和产品的专业分析能力,也没有最终一锤定音的合同签字权,为何要额外费如此大的精力?却反被石娴好好教育了一番,欣盛集团,偌大的公司,他能待在这样一个肥差,那他要么是有传统专业体系无法衡量的能力,要么,是有无需专业水平衡量的背景,任何一样,都比你浅薄的专业水平来的有用,所以多做事,少说话。陆洋被说教得没脾气,只好跟着贾诚频频往返于两个公司,硬着头皮用耐心和老辣的经理人打着太极。

贾诚比他早两年进公司,是分部除了石娴之外最老的员工,主要对接欣盛的业务,相比于自己初出茅庐的生涩,贾诚显然要活络许多,举手投足都游刃有余。陆洋观察过,贾诚的吃穿用度显然比其他同事要高一个档次,他私下里悄悄问过他,但贾诚的回答也让他惊讶,他根本没考虑在上海落脚,等时机成熟,他就要辞职回到自己的家乡,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广告公司。

陆洋明白,人各有志,他也留了心思,沿街的房产中介公司确实一股脑地火爆起来,像星火燎原一样迅速点燃了全城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广告和海报,西装革履的电动车骑手像工蜂一样奔忙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陆洋有时候在想,同样是一身黑色西服、拿着宣传册站在斑马线旁,怎么分辨哪个是房产中介,哪个又是保险销售呢?这些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和他一样每天在地铁口排队进站的人群里,真的有人能买的起如今这昂贵的房子吗?如果不能,那么他们在此拼搏的动力又是什么呢?

在欣盛集团沿街的餐馆里吃午饭的时候,贾诚告诉他,总部的同事陆陆续续有人在辞职了,清一色打着回家的名号,人数之多,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整个公司里笼罩着一层沉甸甸的气氛,人事部门的HR脸上也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总让人有些担心,石娴在区域经理交流会上立了军令状,如果分部的业绩上半年仍旧没有达标的话,那么结果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隐隐约约,不起眼却又让人忐忑不安的消息,像鞋子里的碎石,越走越觉得步履沉重。


“你说她签字的时候怎么也不多看两遍,这么大一笔钱啊,她又不是第一天做这个事,这下好了,责任全在我们这边。” 饭馆内开着暖气,热腾腾的饭菜冒着白雾氤氲在每个人的脸上,任宇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汇款单上白纸黑字写着,这下打官司都难,”陆洋懊恼地挠了挠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这才又开口:“任宇哥,这种纠纷你们所里有熟悉的律师吗。”

“你问琳琳吧,”任宇的声音很平静,“我辞职了。”

“什么?”

陆洋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看着任宇的眼睛,没有看到一丝玩笑的意思。

“要换工作?还是?”

“不干了,”任宇笑了笑,他偏过头,眼睛看向一边,颧骨动了动,“我累了。”

陆洋觉得脑子像缺氧一样,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妈生病以后,我就开始两头跑,路上来回,再加上工作,我真的太累了。”

“那也不至于——”

“路费、治疗费,哪个不要钱?”任宇转回头来,看着陆洋,“当你需要考虑钱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没办法专注在事情上。律师这个行业,没有全身心的投入,哪里来的业务?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已经好几个月只拿基本工资了。”

“可我妈还躺在床上,这钱哪里来?我只能偷偷地把和琳琳这几年省吃俭用的首付取出来一些。”

“也是造化弄人,偏偏这时候,这房价又打了鸡血一样往上蹿,那天琳琳去银行查了一下,发现我动了这笔钱,回来以后疯了似的跟我闹。”

“真是可笑,她还指望着我再继续拼命,好赶上房价的末班车,却意外地发现我早就撂了挑子。”任宇低下头。摸着自己的鼻子,声音变得有些微微发抖,“没有买房子,租房子住也一样可以,可我就一个妈,我不给她看病,我就没有妈妈了。”

陆洋心中大恸。

“我知道希望不太大,但如果我不去试一试,那我每天拼命还有什么意义呢,对于我来说,亲人就是努力的动力,我也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昨天,”任宇的声音开始哽咽,“昨天凌晨,我爸开着大货车跑夜路,把人给撞了。”

陆洋小声惊呼,他终于知道是什么,把眼前这个汉子打压到跪地求饶。

“我的家……垮了,我爸开了30多年的货车,从来没出过事故,这几个月来,白天要在医院照顾我妈,傍晚就趴在病床旁边眯一会儿,晚上又要出车,医院,你知道的,人来人往,很难休息好,睡眠时间不够,精神就不太集中,终于……”

任宇的手在发抖,陆洋这才发现,他今晚连筷子都没有动过。

“他一个快60岁的人,为了家庭,为了我妈,求着老板让他继续跑……”

“我每天行走在这些高楼大厦旁,常常会想,哪怕不能长久地在这里生活,什么时候,也能让我的父母来看一看,也是好的,我也知道他们正在老去,但我选择性失明,我心存侥幸,盼望着我前进的步幅能够赶上父母衰老的程度,直到能够反哺他们的那一天,但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真正意识到,在我还远远赶不上的时候,他们已经老态尽显了。”

“而矛盾的地方在于,这本就是一个风险承受能力弱到禁不起任何的风吹草动的家庭,不过是为了换我今日衣锦华服,灯红酒绿,才落得如此境地。”

“我的父母没读多少书,不识多少字,但就是能勤勤恳恳,用日日夜夜的操劳换微薄的口粮,我今天的一切,都是他们生生用肩膀扛着生活的重压换来的,你说,我能在他们倒下的时候撒手不管吗?”

陆洋看着任宇红肿的眼眶,低头默然。

“我自以为多念了几年书,身处在这个行业,也自认为见惯了人情冷暖,也在工作里给客户分析过无数次选择的利弊,说过无数遍无法两全、有得有失的劝诫,但当事情砸到自己头上,当生活露出青面獠牙朝我走来,那种剥夺的痛苦,才真真让我发现,过往的小挫折都是肤浅的。”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让父母失望,也没有让琳琳失望,我也不想让自己失望,我觉得我有办法同时做到,所以每一天,我都是拼尽了全力,但现在我发现,就算我竭尽全力,也无法维持生活的原状,我就知道,到了该做选择的时候了。”

 “我发过誓要带给她好的生活,发过誓我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泪水不知何时开始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我知道这对琳琳来说很残忍,但这次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

……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怎么会选择离开?”

“陆洋,换你,你怎么选?”

……

最后的最后,陆洋已经记不得任宇还在絮叨些什么,或者说,脑海里潜意识抗拒回忆这一段令人心碎的场景,仅剩的记忆里,是任宇双手捂着脸嚎啕的样子,185的北方汉子,当着众人的面,嗷嗷地哭,羞耻、愧疚,还是有心无力的不甘,陆洋无从知晓,他为任宇的遭遇感到难过,也觉得,就此一别,江湖难再见,不觉悲从中来,转念一想,自己和任宇不过是萍水相逢,便有如此感慨,何况多年相伴的赵琳琳?

任宇自然比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他又能如此决绝地做出这个决定,是下了多大的决心,陆洋想想都觉得心有余悸。压抑的哀嚎,数不尽的悲伤,见证一个男人在生活的废墟里成长。


“文创最近也在和欣盛接触。”

“我知道,这也是我安排这次饭局的一个原因。”

“文创对接业务的是我的一个学长,叫邹鸣。”

“嗯。”

陆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了,“我并不知道文创被收购以后,他也从策划部调到了营销部,但很奇怪的是,他看到我似乎并不惊讶,而且对我的动向了如指掌,我怀疑——”

“你做好手头上的事就行。”

陆洋点点头,石娴穿着高跟鞋,走得很慢,酒劲似乎上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旁。

“甲壳虫我明天再开回来,”拗不过段经理,陆洋终于还是喝了几杯,只得陪着石娴走回来,看着离小区还有段距离,他想了想,还是把任宇的事告诉了石娴。

“我知道他,当年他们律师事务所难得的青年才俊,很意气风发的一个年轻人。”

“其实我不是太懂,”陆洋觉得表达出来有些晦涩,“按照正常的逻辑来讲,他似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上个好大学,有一份好工作,勤奋上进,他尽他最大努力,也做的足够好,可最终落得这幅局面,我不明白。”

“你错了,”石娴朝他摆摆手,面色绯红,声音慵懒:“正常的逻辑应该是,一个人的功成名就,很大程度是依靠原生家庭和大环境的走势,自身的努力,往往只能锦上添花,而不能雪中送炭。”

“如果最终的结局并不为自己所左右,那我们努力的意义何在?”

“你想得越来越多了,有进步。”石娴笑了,她把挎包拿下来,揉了揉肩膀。

陆洋接过她的包,依稀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清冷又温柔。

“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你要去寻找自己为之奋斗的意义。”

“那你的意义是什么?”

“让我歇会吧,一晚上应付那个段德才,头疼。”石娴在小区门口停下脚步,仰起头。大门前是空旷的开阔地,蜿蜒的鹅卵石健步道,顺着围墙两侧向前后延伸,“万和小区”的标牌旁是几张供人歇脚的长条凳,石娴沿着健步道慢慢走着,专注地呼吸着清冷的空气,雪白的脖颈暴露在凛冽潮湿的冬夜里。

陆洋轻轻应了一声,看着她说道,“外面冷,你快进去吧。”

“嗯,”石娴没有睁开眼睛,用鼻音回答他,“对了,以后你和贾诚去欣盛,把思芸也带上。”

陆洋愣了一下,心知肚明地点点头。


站在大门外,目送着石娴进了电梯,陆洋转身往回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妈,是我。”


12

“讨回来了!虽然被主管扣了点钱,但好在讨回来了,我在想要不要给警察叔叔送面锦旗。”

“陆洋!任宇哥走了你知道吗?琳琳姐找到他公司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离职了,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的?”

你有任宇哥的消息吗?他把电话号码换了,微信也不回。琳琳姐在家大哭,我过去安慰她,她说她不是不愿意帮任宇的妈妈,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但任宇等不了了。

“今天吓死了,有好几个老阿姨在503门口又拍又叫,用很难听的上海话在骂着,我赶紧回房间把门关上,给夏媛发短信,但她没有回我。”

“赵阿姨又带了几个小妹妹过来看房子,你原来那个房间现在住着两个人,我也不知道那个1.2米的床,她们俩晚上怎么睡的,就是早上在卫生间的时间很紧张。”

 “琳琳姐又来找我了,她每天上班给我发微信,下班了就来我这里,总是哭,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还是无法接受,她一直问我,是不是她把任宇哥逼得太紧了,但她是眼睁睁地看着房子涨起来,也是眼睁睁看着任宇哥走掉的,她觉得自己也没错,她很矛盾。”

 “我安慰琳琳姐,房价迟早会降下来的,琳琳姐说降下来有什么用,它能把任宇还给我么,我听完很难受。”

……

“你最近忙吗,我看到五角场新开了一家商场,我想你陪我去逛逛。”

“那两个小妹妹又搬走了,赵阿姨也没怎么带人来了,她说应届毕业生都不太愿意留下来,不说房价,连房租都吃不消了。”

“很久没有看到夏媛,她似乎也搬走了……但也没有看到什么新的人住进来,这里冷清了很多。”

“今天终于有个好消息,以后不用再担心有人来看房影响休息了,琳琳姐搬到你那个房间里,现在我们两个一起住。”

“上周我去那家新开的商场,走在路上还有人找我搭讪,看来我还是很吃香的。”

“别生气哦,我没有给他微信哦,我才看不上他们呢。”

“这个周末你还是没空吗?我自己在宿舍做饭吃,觉得厨艺又进步了。琳琳姐最近总是一个人出门,还不要我陪,也不向我哭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挺担心她的。”

“你有空就回来看一下,赵阿姨要把房子都卖了,准备全家搬到国外去,她让我们租期一到就搬走,还有2个多月,我最近在四处看房。”

……

陆洋频频收到清水的消息,他很想陪在她的身旁,但他分身乏术,他更加频繁地在欣盛看到邹鸣,这加重了他的紧迫感,文创追得很紧,从消息源传来的进度看,有后来居上的趋势,和清水的联系,便只能越来越多的通过微信,陆洋有时候会回她一两句,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发几个表情,希望逗她开心,也给自己打气。

房价依旧在众人的争辩声中上涨,但争辩的主题从“是涨还是跌”演变为“还会涨多少”,“3·25”新政的出台,把非户籍人口社保从两年延长到五年,购房资格人群的缩减稍稍延缓了它的快速攀升,这让所有人都喘了一口气,但没有人知道接下来的走势是怎么样,高不可攀的房价也打碎了很多人最初的想法,沮丧与失望与日俱增,分部终于也慢慢松动,抱着收纳盒的人低着头,像失利的赌徒,在格子间里的窃窃私语中消失,仿佛从未来过一样。

警察上门来找贾诚,据称,他收受了一大笔贿赂,为文创提供艺澜在欣盛项目中的内部资料,但他似乎提前得知了消息,早已不见踪迹。在唏嘘感慨之余,陆洋不得不接过欣盛项目的大部分工作。他发觉,自己已经成为分部里排的上号的老员工,这又让又他平添一分感慨。

为了啃下这块骨头,石娴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休息了,他自然也不敢松懈,每天清晨出门,加班或应酬到夜里,然后披星戴月赶回小窝,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而作为分部的经理和欣盛项目的负责人,石娴往往和他一道,便会载他一程,在深夜的车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从“明天的会议材料已经流转过去了”到“要不要去吃个宵夜”,从“下次换个花色的领带好一些”到“我就喜欢尖头、细跟、露脚缝的高跟鞋”……此刻无需顾及工作和身份,这是他们一天里难得的休闲时光,车窗外一排排路灯由近及远地延伸到尽头,照耀着回家的通途,在夜幕下孤独闪光。


她仍然不觉得他离开了她。

即便所有的事实都摆在眼前:无人回应的电话和微信,以及把他的辞职信递给她的同事眼神里躲闪的怜悯,都不曾让她有一丝动摇,是的,他只是照常回了趟家而已,他只是,一时忙不过来而已。

餐桌上的手账本翻到了新的一页,上面什么也没有。她起初以为被风吹过页了,往前翻,是两个月前任宇写的,微波炉里的牛奶热一分半钟就可以喝。既然什么也没有写,那么为什么要特意从柜子上把手账拿下来,放在餐桌上呢?

她不用往前翻也清楚地记得,手账的第一页写的是:保温壶里有早上烧的热水,牛奶记得喝,我去上班了。那是他们合租的第31天,任宇在上班前,匆匆用他俩在夜市的地摊上买的手账本写的。

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外环乡下的民居楼里,也是这样一个瑟瑟发抖的冬天,他们没有微波炉,只能把盒装牛奶放在倒满热水的碗里加热,但任宇知道她嫌麻烦,总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喝冷的,这才有了这本手帐,和这个家的第一句话,转眼间,八年过去了。

但多少甜蜜或苦涩的回忆都无法挽留一个一去不回的人,她疯了似的给他打电话,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但似乎像一阵风吹过,任宇从她的生活里完全凭空消失了。

她的希望在一点一点消逝,直到奄奄一息的理智在她耳旁轻轻说出遗言: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努力回忆他最后出现的蛛丝马迹,那还是在出差的时候。任宇打来的电话里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彼时正面对客户激昂的情绪,她心绪烦躁,没好气地说了两句便匆匆挂断,没想到竟再无他的下落。

而后才得知他父亲出车祸的事,她瞬间明白了原因,他当时的心理是多么脆弱,她无从得知,但他甚少在她工作时打私人电话,而她却没有特别注意到这一点。当背后的家庭轰然倒塌,他就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他太清楚,与其把一切全盘托出,让同样无能为力的她接受道德审判,不如先让自己失了声名保全她,他不想再相见时是泪水、郁愤和心有不甘,这才选择了最不体面的离开方式。他不愿亲手毁了她的梦想,只好毁了她的爱情。

她想给家里打电话,但心里已经知晓结果,那对终日与争吵相伴、貌合神离的夫妻,只会用同样的方式嘲讽她连一个男人都留不住,年近三十不结婚,斥责她远走千里不尽孝,如此等等,她才惊觉,自己曾无数次摈弃这来自原生家庭的愤懑和刻薄,都一样不少、潜移默化地在她身上呈现开来。

而生活还要继续。

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把大把地脱落。一个晚上洗三遍澡,直到热水用尽,刺骨的冷水拍打在身上,才稍稍清醒。起夜的时候看到卫生间置物架上的另一个牙杯里落满灰尘,没来由地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时才有扒皮拆骨的感觉。

她妄想用忙碌冲淡念想,用麻木的充实感占据她早已魂飞魄散的心神,但就像看电视也不耽误吃饭一样,无数和他有关的念头在脑海里蔓延开来,明明不相干的事,在心里绕了几个弯,还是会想到他。她还是按时去上班,但这具行尸走肉似乎丢失了面具,稀疏平常的早间,对面工位的同事抬起头,突然大惊,她一抹,这才发现满脸的泪水。

地铁站的广告牌里,《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的电影海报明晃晃地立在她的对面,汤唯嘴角微微向上的侧脸,让她想起三年前,同样是站在三号线的地铁闸门旁,《北京遇上西雅图》的电影海报,也明晃晃地立在对面,任宇拉着她的手指着海报说,这周末我们去看这个吧。

桌上为了凑单和双十一满减淘来的化妆品,因为懒和学不会,大部分迟迟没有动过,如今开始疯狂学着护肤学着化妆,却没能换来下次他再多看一眼。

睡不着的深夜,一个人到苍蝇馆吃面,破旧的音响里正放着卢冠廷的《一生所爱》:“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她丢下筷子和喷薄的泪水落荒而逃。

她不想向其他人诉苦,他们一直是周围令人称羡的榜样,亦或者,自己也曾恨铁不成钢地劝过几个失恋的姑娘,但是有什么用呢,在感情中,道理,从来都没用。

捱着,熬着,等着。

等什么呢?

她去赵姨家退钥匙,听着赵姨的絮絮叨叨和楼下尖锐的叫骂声,机械地点点头。

出了小区大门,她默默地蹲下来,帮夏媛收拾散落一地的衣服,身旁这个往日似乎飞扬跋扈,如今连流泪都不出声的姑娘,让她不再是不出所料的得意,她在心里叹气,说到底,其实她和她,不过是殊途同归。

她在田子坊的弄堂里来来回回走了五六遍,去找任宇给她买过的老酸奶,去南京东路上,坐她一直不情愿坐的小火车,去商场,看那件一直舍不得买,如今也没必要买的连身长裙。很偶然地,她看到陆洋坐在对门女装店的沙发上,面前的女人穿着黑色的包臀裙,在斜靠墙的试衣镜前搔首弄姿,转身又进了更衣室,探出头勾了勾手,陆洋应声而起,她呆呆地望着出神。

她能原谅任宇吗,看着车窗外连绵起伏的山峦,她的心里没有答案。

这个相伴十年,给过她短暂幸福和温暖的男人,最终不辞而别,黯然离场。她赌上明天,直到青春烧成灰烬才发觉,除了回忆,什么也没有。

多年以后的某个下午,当日光透过弥漫的薄雾照在然乌湖碧蓝的湖面上,她坐在来古村茶馆的门前,看着手中的书本上,一生颠沛流离的作者哀婉道来:“她在这尘世的喧嚣中与某个人相遇了,灵魂跌跌撞撞沿着自己的轨道前行,她无法痊愈了。”

四千米的雪域高原上,她心底的某个地方开始渐渐消融。


13

如果一个人拼命工作而舍弃了生活,算不算一种本末倒置?

然而生活的压力逼迫你献祭自己的肉体和灵魂,燃烧自己的时间与青春,换取微薄的物资度日,和苟延残喘的片刻安宁。

努力的意义又是什么?

这些大而泛的问题似乎比不上身边那些实实在在的事物,可一旦搞不清楚,就像离弦的箭失去了目标,一头扎进不可言说的未知。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短暂的休憩时段里,停下来稍作思索,然后再度被推入工作的快车道。


“哎哟老段啊,您太关心年轻人的成长了,都结束了嘛,放轻松点,”一袭红裙的石娴端着酒杯,笑盈盈地和坐在思芸身旁相谈甚欢的段经理碰杯,转身朝门口招招手,“进来吧——”

“老段啊,给您介绍介绍,”闪烁的旋转蝴蝶灯下,倒映出她脸上慵懒的神色,“这是我一个开传媒公司的朋友最近新组建的女团,唱歌跳舞都相当的不错,今晚特意请来给您助助兴。”

青春靓丽的四位女生鱼贯而入,落落大方的的自我介绍和甜甜的笑声引得卡座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和欢呼。

陆洋坐在沙发一侧的角落里,趁着众人的目光被吸引的当口,把石娴拉到一边。

“怎么了?”

“娴姐,我错了,”陆洋嗫嚅着,“我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上午邹鸣他们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他手里拿着的,是我整理的数据。”

石娴的眼睛盯着前方,沙发上传来的欢声笑语混在包厢里飘荡的音乐声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才回过头来看着他。

“我绝对没有给邹鸣看过我的报告,”陆洋信誓旦旦地看着石娴,“我不可能拿我的饭碗开玩笑。”

“先去招呼他们吧,”石娴仍旧是笑盈盈,偏过头挥挥手,“去吧。”

“可是——”

“他们有能力从我们这获取信息,我们难道就没有么,”石娴贴近他的耳旁,吐气如兰, “要不然你觉得,我拷给你的资料,是从哪里来的?”

陆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放宽心,”石娴笑着朝段经理调侃的目光点点头,把手搭在他的臂弯里,在周遭环境的衬托下,显得一点也不违和。

“对了,还要谢谢你的礼物。”她把身子贴在他的胳膊上,说话间嘴里热乎的气息吹得他有些痒痒的,昏黄的灯光下,陆洋看到她脖子上那条项链在闪闪发亮。


三名花枝招展的女生在舞台上卖力地又唱又跳,即便没有人注意到她们,偌大的包厢内,她们站在灯光最耀眼的地方,却无人关注,无人喝彩,而真正的舞台中央,却在台下这些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瞬间,认识的,不认识的,勾肩搭背,推心置腹,惺惺相惜又情投意合,欢歌笑语的氛围中看不出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买卖。

陆洋满脸堆笑地招呼着两侧的客人,说过话的,一面之缘的,每个人都面带笑意,把酒言欢,那些在白天略显浮夸的言行举止,到了晚上却又显得恰如其分,或许这就是夜的魅力吧,若不是借着这些俗套的音乐和灯光,这些面上的笑意和迎合,他是断然做不出的。举目四望,他能看清每个人脸上妄诞的神色和姿态、能闻到扩香机散发出的精油特有的气息,和着经久不息的酒气,混合成一种纸醉金迷的味道漂浮在他四周,远处沙发角落里那些荤素搭配的话题和窃窃私语,都能绕过震耳欲聋的音乐和舞台上软糯甜腻的歌声轻而易举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忽然有些疲惫了,那些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那些细细想来都华而不实的誓言,在此刻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他觉得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把全部的精力都注入到工作中,他清楚,即便此刻他兴致高昂地手舞足蹈着,但待到走出这个笙歌鼎沸的包厢,离开这群最亲近的陌生人,他剩下的只是一副空虚冷漠的躯壳,那些本该留给自己和爱人的激情和耐心,早已被消磨殆尽,他知道,由于没法预测陌生人的脾性和影响力,他不得不笑脸相迎,而那些爱着他的人,是不会因为偶尔的小脾气和倦怠就彼此疏远,他知道这是有恃无恐,但他也不想这样。

他心里暗暗思忖着,口袋里手机震动,掏出来一看,一时有些惊讶,匆匆地往包厢的厕所走去。

角落里是两扇门,他迟疑地推开红色的房门,明晃晃的灯光一下子刺得他一阵晕眩,过了一秒钟才看到内里的布局:亮黄色的水晶灯下是富丽堂皇的大床,穿着高跟鞋的女生伏跪在床尾,头有节奏地地前后摇摆着,脸却被身前的男人挡住了,背对着陆洋的男人双手扶着她的头,腰间的皮带早已散开。兴许是听到声音飘进来,他回过头,陆洋立马关上房门退了出来。

仅仅只一眼,陆洋就知道他是谁了,几个月的你来我往,他的身形轮廓,一举一动,他都太熟悉了,然而当下情况紧急,他慌忙回头看了一眼沙发,众人正聚在石娴四周,气氛迭起,她也在众星捧月的喧嚣声中将酒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博得满堂喝彩,没有人看向这边,他这才抓着仍旧震动的手机转进隔壁的卫生间。

“岚姐?”陆洋最后瞟了一眼隔壁虚掩的房门,把卫生间的门锁上。

“陆洋,最近怎么样?”

“还行,还行。”今晚收到的信息量太大,他仍旧有些不适应,方才不小心看到的画面,和这一年多渺无音讯,却又突如其来的电话,都让他需要时间慢慢消化,他心中疑虑重重却又无从问起,靠着门深深吸了口气,咽了一口唾沫,这才开口答道。

“欣盛那儿,还顺利吧。”

“您应该也清楚,比较难啃。”有了前车之鉴,陆洋不敢放松警惕,仍旧含糊其辞。

“其实按照竞业规则,是不允许同行之间相互联系的,”温岚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但我已经离职了,所以不存在这些问题了。”

“什么?”陆洋惊愕,心里的疑虑被彻底打消,想法一股脑儿地就说了出来:“就算是收购以后要换血,可您是骨干,不说提高工资待遇,最差也是留用吧?”

“没那么夸张,”电话里是淡淡的笑声,“但也确实和收入有关,眼看着工资连房价的车尾灯都看不到了,也乏了,回过头看看,来上海7年,搬家6次,到了职业瓶颈期也不敢换工作,每天早出晚归,眼看着孩子都要上幼儿园了,我们还有很多条件不具备,和我先生一合计,去武汉,离他老家近点儿,孩子能上好些的学校,生活压力也没这么大。”

“也好,也好。”陆洋有些唏嘘,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其实要辞职的那会儿,我不是故意要跟您发脾气,但当时心里就觉得憋得慌……”

“没事,都过去了,我也理解,”温岚马上接过话,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当初给石娴姐推荐你的时候……”

“什么,是您?——”

“也是你的努力换来的,”温岚笑了笑,“我当时想的是,虽然这可以延续你的职业发展,但会不会把你推进一个更大的坑,我知道你有上进心,但比你多待这几年我也更清楚,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上进心是远远不够的,而作为我们个体来说,是不是有那么强的野心或者欲望支撑着最开始的想法,这要打一个问号,还是要分清楚什么是上进心,什么是初心,像我这样后知后觉的,到头来只好推倒重来了。”

陆洋默然。

“怎么样,石娴姐没亏待你吧?”

“她待我很好,只是你们早就相识这件事,让我着实有些惊讶……”

“她过去在文创的时候,是我的策划组组长,”温岚的语气轻描淡写,“你在这行待久了也知道,文创在业内的名声一直不太好,那个流传已久的性骚扰事件,主角就是石娴。”

“我很同情石娴姐,在经历了那样的遭遇后,仍然能重新振作起来,而我更佩服的是,她一个原本那么刚烈的女人,被岁月打磨地像明珠一样,越来越圆润。”温岚笑了,“所以从这一方面来说,我希望你在她身边,也能有所收获。”

陆洋脑海里闪过千百个场景。

“明天我就离开上海了,所以给你打个电话,”温岚的声音很轻,“我知道在现在的形势下,谈要秉持什么样的心态,意义都不太大,现实问题,不是梦想、努力就可以弥补的,但毕竟你还留在这个地方,所以,加油吧。”


红色的出租车缓缓地停靠在小区大门前。

陆洋扶着石娴从车上下来,但石娴一反常态地推开了他。她摇摇晃晃地朝小区门前的靠背长椅走去,倚着扶手坐下来,偏着头喘着气。

陆洋挨着她坐下来,石娴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把她的挎包从肩上揽下,放在自己的腿上,静谧的夏夜,只能听到远方的风穿过花草窸窣的声响。

突然,她没来由地笑出声,用臂弯勾住陆洋的脖子,虽然四下里无人,但陆洋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但很快,他又释然了,这一天从早折腾到晚,他知道她已经付出了自己全部的能量,她需要一些额外的、不同于平常的东西来排解内心的波澜。

石娴坐了一会,撑着他的肩头站起来,把小腿架在他的膝盖上,慢悠悠地把高跟鞋脱下来,然后光脚踩在身旁的鹅卵石健步道上。

月色清朗,她踢踏着醉人的舞步,踉跄着往前,红色的连身裙在她的动作下翩然起舞,陆洋拎着她的挎包和红色高跟鞋,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

石娴回过身来,路旁的景观灯映出她清亮的眸底,红色连身裙下的曲线也若隐若现,她把双手背在身后,偏着头,仰着脸,陆洋觉得那个清孤冷傲的女人此刻像是一个傲娇的小姑娘,那些临到嘴边的问话又被生生地咽了下去。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开心么?”

“因为生日?”

石娴摇摇头,勾了勾手指,陆洋把脑袋凑上前去。

石娴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嘴巴贴在他的耳旁,抖动的鼻息呼在他的后颈,陆洋的周身弥漫着她身旁似有若无的香气。

她久久没有说话,突然噗呲一声笑出声来,然后轻轻地动了动嘴唇。

陆洋的表情从疑惑到错愕,再到惊喜,他的手从从背后牢牢地抓着她的肩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双眸:“我们成功了?

石娴的眼睛笑得弯成好看的月牙,她微微点点头,把脑袋靠在他的胸膛。

“有个东西要给你,跟我上来吧。”

声音轻柔地像拂过发梢的风。


14

人生呐!就是在不断地做选择题,在根本没来得及思考的时候。

湿润柔软的嘴唇短兵相接,世界便天旋地转,消散不见,记忆都是在经过之后才慢慢生成的,而当下瞬息万变。

手掌所到之处温热而丰腴,是岁月的雕琢和克己的成品,紧贴的躯体压迫着又让出一丝喘息的空间,像鳝鱼一样柔软又富有活力,体内仿佛有喷薄而出的热血,而周身冰冷,他亦步亦趋地跟随,像一把被人握住的刀。

她引导着他,繁杂的锁扣在她的指点下像不攻自破的城墙,他像率先攻破城池的士卒,急切切地要抓住些什么战利品。耳畔传来细若游丝的呻吟,他稍显迟疑,却换来更热烈的迎合,脑子里似乎什么都清楚,又什么都不清楚。

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幅度越来越大,他像第一次做贼一样止不住地筛糠着。身体似乎在本能地对抗着他爆发的欲望。他连站都站不稳,紧紧地倚靠着她,手指拨不开,他就用手掌,手腕握不住,他就用胳膊顶着,他浑身不听使唤,脑子里翻江倒海,如同被缚了脚掌还匍匐挣扎的水鸭子。

游走在身上的手指轻盈又生气勃勃,惹得他面红耳赤,像山洪崩塌,临到决口又退潮,像山雨欲来,转身间又云开雾散,他在迷昧与将睡将醒之中暧昧不明,直到那支纤细的手握住了它。

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像有上百只蚂蚁在上面爬,挠得上下痒痒,那些绷住了的神经被再一次攥紧,而后被温软的肌肤包裹其中,那些失去了弹性的神经被慢慢抚平、慢慢松懈下来。

于是瞬间坝口决堤,一泻千里,暴雨倾城,四下里涕泗滂沱,那些还没来得及撑开伞的行人,转瞬间便淋得浑身湿透,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阳光普照,光风霁月。

他紧紧地箍着她,她也一动不动,任由他摆弄,直到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她把它翻出来,另一只手用纸巾缓慢而轻柔地一点一点把它擦拭干净。

“小坏蛋,这么迫不及待。” 她憋不住笑出声来。

陆洋的脸烧得通红,他松开手,看到她身体上尽是喷泄过后的残留物。

看到它安安静静地躺下来,她这才直起身,把仍挂在身上的胸衣拢了拢,把并排的双腿从床沿边放下来。

她站起身,看着他还直愣愣地看着她,便弯下腰勾住他的脖子,轻轻地吻了吻:“别急,我去冲一下。”


“你找我做什么。”

她满心戒备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女人,裁剪得体又有设计感的黑色连身裙,身旁一看就价格不菲的斜跨包,以及不约而同的红色高跟鞋。不同的是,自己是更青春的漆皮亮面,而对方则是更华贵的反绒皮。

“你觉得呢。”

眼前的女人声音温柔莞尔,根本无法让人聚起怒意。

清水摇了摇头,最后勉强努出一个微笑,“不过这段时间还是感谢你这么照顾陆洋。”

“这句话,似乎应该由我来说。”

清水一愣,半晌才开口:“他是我男朋友。”

“所以呢?”她微笑着说道,右腿优雅地搭着左腿,从脚背延伸到小腿肚上连绵起伏的曲线,透着成熟女性诱人的魅力。

所以呢?吕清水一时语塞,她恍然大悟,是啊,她根本就不在意这些,眼前的女人要的是什么她心知肚明,她是胜券在握,才会这么主动地来挑衅她,她可以容忍陆洋有她这个似有若无的女朋友,但自己呢,能够接受陆洋身旁有这样的一个人吗?

“其实在他身上,还有蛮多你的痕迹,”她淡淡地说道,“一个男人,能够变得这么贴心,可以想象你花费了多大的力气。”

“既然你都知道,你觉得他还离得开我么?”

“呵,”她笑着摇摇头,“这个世界没有谁永远离不开谁,不把影视作品中的山盟海誓代入生活,是女人走向成熟的一个标志。和你所说的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你培养的成功,他才不需要你,反而成为更适合我的人,你能想象得到么,他自己都忙得晕头转向,还担心我踩着新的高跟会磨脚,特地买了后跟贴帮我粘上去。”她像是炫耀似的晃了晃自己的小腿。

“我觉得你已经分辨不出真实和想象了。”

“别活在过去,你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往往只是因为你没见到过。”对面的女人揶揄道,“怎么,想亲眼看看吗?”

清水瞪着她,没有说话。

“再说了,你们不过是一时的抱团取暖罢了,哪儿有什么真感情。”她端起咖啡,轻轻地抿了一口。

“你错了,”清水打断她,“他爱我。”

“他爱你?几个月寸步不离陪在我身边的人,拿什么去爱你?用微信表情包说爱你?在陪我吃饭逛街,跟我睡觉的时候说爱你?”她前倾着上半身,讥嘲道,“不要自欺欺人了好么,小姑娘。”

“你不了解陆洋。”

“每天和我朝夕相处的男人,我相信我比你更了解他。”她翘起的嘴角写满了轻蔑。

“你再了解他,他和你也没有关系。”清水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以后有关了。”

“你什么意思。”

“与其在争吵中一拍两散,不如留个好印象,”她上半身往后仰,轻描淡写地说道,“别让他来开这个口,你想破罐子破摔,我还舍不得呢。”

 “啊——”

周围的交谈声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吕清水拿着见底的咖啡杯,站在湿漉漉的女人面前。

被冰拿铁浇得汗毛倒竖的女人一时被惊得花容失色,下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她腾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满脸通红的吕清水,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厌恶:“你该感谢我,是我劝他不要一起来的,要是看到你的伪装下是这副气急败坏模样,”她嫌弃又怜悯地摇了摇头,“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吧,只是不想亲眼看见。”

“你闭嘴!”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凭什么爱你呢,你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可值得爱的?靠胡搅蛮缠和眼泪能留住一个人么,笑话。”

浑身咖啡味的女人撩起一缕湿漉漉的头发,冷冷地瞟了她一样,拿起挎包,在鸦雀无声的注视中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厅。


鬼使神差地,她还是站在了万和小区的对面。

她用运动鞋替换醒目的高跟,披上黑色的遮阳斗篷,临时买来的棒球帽和口罩遮得只露出红肿的双眼,她盯着路过的行人和每一辆停下的车,像一只在黑夜里狩猎的猫头鹰。

她掏出手机,翻到了他的名字,但迟迟没有拨号。下午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匆匆地就挂了,他真的这么忙么?还是像那个女人说的那样,他是在躲着她?那为什么在晚些时候又回拨过来?她想不通,但她不愿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接他的电话,和平日里的期待不同,此时心里是没来由的害怕,如果真如那个女人所说的那样,那她所有的辩解都是徒劳,所有的恳切都是乞求,她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陆洋的判断,即便她不能没有他。

她的心里乱哄哄的,微信的好友申请有一个新提示:你好,我是贺哲。她想起来,这是下午在商场里散心的时候,一个来搭讪的男生,她当时满脑子都在想刚才在咖啡厅发生的事,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迷迷糊糊的,只记得他的牙很白。她想起自己曾信誓旦旦立下的誓言,自嘲地放下了手机。

掰着指头算,上一次和陆洋见面,已经是四个月前了,不知不觉中,他们变成了只通过网络交流的异地恋,现在回头来想,那些曾经觉得甜蜜的答复,如今看来更像是冷落和敷衍,是啊,相爱的人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怎么会过了好几天才回复?可是肢体语言和神态是不会骗人的,那么多心欢喜乐、相濡以沫的时刻,不仅仅是留存在脑海里的片段,更是活生生存在过的事实啊。她不懂,过去和现在之间,究竟横亘着什么。

陆洋真的不爱自己了么?如果在今天之前,她会觉得这个问题像是个笑话,可是如今看来,自己似乎才是那个笑话。可是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偏离了轨道?她拿不准,在飞涨的房价面前,陆洋是不是还能安之若素、泰然处之,亦或者如那个女人所说,问题出在自己的身上?相比于赵琳琳的争分夺秒,自己似乎完全没有要行动的意思——难道是自己的懒洋洋和后知后觉让陆洋心冷了?

所有的念头在那辆红色的出租车停下以后都烟消云散。

时间仿佛静止,眼前的每个画面都一帧一帧刻在她的脑海里,纤毫毕现,她甚至能看到路灯下那个女人脖子上闪闪发光的项链——她很清楚,下午在咖啡馆见面时,它还没有出现——而项链这么特殊的配饰,是不会平白无故地挂在一个女人的脖子上。

她看到陆洋向这边扫了一眼,连忙低下头,恨不得在身前立起一面墙挡住他的视线,她这才发觉,自己连做掩饰的道具都没有,活像个舞台上蹩脚的演员。她往远处稍稍走了一小段,又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他们已经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了。

眼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喷涌而出,早在心里模拟过千万次的场景,无论是上前揪住他让他难堪,还是冲过去和那个女人拼个你死我活,事到临头,她却连迈步的勇气都没有,全身的力气仿佛一下被抽光了,她心里太清楚,如果这个男人不爱她,那么放手对于双方都是一种解脱,但当这一幕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她却希望这根本没有发生,站在黑夜里凝望,每分每秒都漫长。

她一刻也不想停留,踉踉跄跄地绕过街头,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蹲下来,此刻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哭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混着鼻涕和口水淌到下巴的口罩里,再滴到满是灰尘的地砖上。心跳像铁锤一样,一下一下地砸在她的心头,痛得她蜷缩起来。闷热的夏夜,连一丝风也没有,她却抖得像光脚站在冬日的天台上。

今夜好冷。


15

喷溅到自己身上点滴的液体在空调的冷气下很快凝固了,摸上去有一种滑腻的质感,他起身去拿床头柜拿抽纸,无意间瞥见墙角的试衣镜里佝偻着的人影,吓得被床角绊了一个趔趄。

他犹豫着走到镜子前,看到了这个许久未曾见过的自己:精心打理的利落的发型,干净的没有胡渣的下巴,面庞上的潮红正渐渐褪去,当初那个呆愣愣的小伙早已消失无踪,随着一同消失的,还有略显峥嵘的腹肌­­——日渐凸显的肚腩取代了它。

周围是陌生的环境,米白色的衣柜布满床对面的整面墙,屋顶没有吊灯或者环形灯带,在窗户和门的两侧各有三盏暖黄色的射灯倾泻而下,静谧而沉息,房间里飘荡着他熟悉的香气,他贪婪地呼吸着,几近沉迷。这样过了一会,他觉得有些冷,便把地上的衬衫捡起来胡乱套在身上,靠坐在床尾。

屏住呼吸,能听到浴室里花洒喷出的水珠落在身上淅沥淅沥的声响,即便他不想承认,他也清楚,心里的天平正悄然变动,那个隐藏在内心深处久久不愿面对的问题,在此刻又恰逢其时地钻了出来。

一切都进行地太快,不知不觉中,他已然迈出了这一步,但他清楚,他不可能永远在模棱中讨巧,这不是长久之计,他也自知没有那个本事,他想起最后一次和任宇在饭馆见面时的场景,不由得心生感慨,自己也到了需要做选择的时候了。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清水几乎在所有方面都和自己很合拍;但即便没有经历过更多,他也相信,石娴并不会处在和自己截然不同的节奏上,如果说清水是新鲜的樱桃,那么石娴就是熟透的蜜桃了,是尝过之后,再吃其他水果都会觉得不够甜的那种。

相比起来,清水的一切都显得青涩,和她在一起,更像是相互玩闹的过家家,是烟火气,而石娴则不同,那是樽前月下的心领神会,是那种成双出对会让人心生羡慕的相伴——如果忽视年龄这个因素的话。

他烦躁地挠了挠胳膊,抛开道德和利弊扪心自问,自己是真的喜欢石娴,还是石娴所附带的那些东西?可那也是她一路奋斗得来,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相较而言,清水就显得太像一张白纸了,从理性的角度看,和石娴在一起,更能看见未来的样子,可如果真摆在明面上来说,石娴真的愿意这样大白于天下?他犹豫了,但从肢体语言,从神态表情,他又觉得她是认真的。

可这就要去拒绝清水么?他突然惊觉,对清水的印象变得很模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来自于她的消息,也不再像过去那般频繁,甚至连今晚的电话都没有接。但无论如何,真要面对面让他做了断,去辜负那个对他一心一意的女孩,他自认做不到如此决绝。可是如果让他选择这一边?那他太清楚结局会是什么了,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头皮发麻,那种重头再来的滋味,他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

浴室的水声渐小,他的心却愈加不安,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清楚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当初毕业季抉择去留,他可是足足思考了三个月才平复心结。

他很想沉下心来,从过往的事件中梳理出些什么,但数月来的奔波,今夜此起彼落的大惊大喜,以及此刻浴室里的响动,都让他无法安心思考。就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止大脑的齿轮运转开来,或者说,大脑并不想在此时变得理性,它像一个喂不饱的婴儿,急切地只想要让他做一件事。

可若冷眼旁观,那么其实也在间接地做了选择,不行,他不能这样自缚手脚。

水声停了,传来的是窸窸窣窣的声响,陆洋知道她快要出来了。他瞥了一眼浴室仍旧关上的门,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卧房,鱼骨拼接的实木地板在他身后发出轻声的闷响。


 “怎么坐在外面?”陆洋抬起头,看到倚着卧室门口的石娴,蓬松的头发散落下来,挽在一边的胸前,米白色的真丝吊带睡裙挂在身上,玲珑饱满的胸脯在上面堆出些许褶皱,他甚至能透过薄纱看到里面成套的黑色蕾丝内衣。裙摆勉强遮住了躯干的最下沿,再往下就是两条圆润洁白的大腿。陆洋咽了一下口水,他能感觉到身体的某个部位正不争气地抬起头,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刚才那一茬,他决然躲不开这样的诱惑。

“有点渴。”

陆洋仰起头,一饮而尽。石娴靠着他坐下来,温热的手臂挽过来:

“进去吧,外边太亮了。”

依旧是轻柔的声音,但他听出了那被努力压抑着的内心的波澜。

“等一等。”

“嗯?”

陆洋内心翻滚,他望着石娴柔情似水的明眸,屏息片刻,终是吐出一口气:

“我们谈谈吧。”

石娴流转的眼波瞬间停滞,挽着的手臂僵硬地从他的臂弯里抽出来,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玄关的挂钩边取下披肩裹在身上,坐回到他斜对面的沙发上。

“这一段时间忙前忙后,是很疲惫,”陆洋慢慢开口,“觉得所有的时间都在拼搏,但又都不是自己的,没来得及整理出自己的想法,今天欣盛的单子尘埃落定了,终于可以停下来好好喘口气。”

陆洋瞥了一眼石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情很平静。

“如果说,在上海的这两年多时间里,谁给我的帮助最大,那毫无疑问是你。”陆洋接续往下说,语速很轻、很慢,“我很庆幸,在辞职来到这家公司后,遇到的是你,转行、换公司、搬家,新的环境新的挑战,这一年多我过得像十年那么久,每天睁开眼都是奋斗的日子,充实啊,记忆里永远是马不停蹄地奔走,直到外头的天都变了,直到任宇和赵琳琳被逼走了,我才感到不对劲,才学会停下问自己,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难以启齿,因为归根结底,人是靠物质存在的,到最后免不了要追溯到房子、钱这些庸俗之物上,作为留在上海打拼,一无所有的年轻人,首先要考虑的,也就是衣食住行这些。可我又觉得,我并不是一个物欲贪婪的人,我问过自己,来上海打拼的意义是一套房吗,是更高大上的商场、最早上新的连锁店,或者更优质的医疗和教育环境吗?我承认选择留在魔都,有这个意义在里面,但不是所有,我相信每一个来上海读大学的外地学生,在毕业选择去留的时候,都迷茫痛苦过,不外乎在这里难以出头的日子,父母苦苦哀求的乡土情结,和自己内心想法的多重博弈,但每个人都只想着要更好的物质条件吗,我觉得并不是这样。”

石娴的视线越过他,驻留在墙壁的空白处。

“那么做出留下来的决定,必然在精神层面有着更高的追求,看看更大的世界,站在最瞬息万变的风口,亦或是能够选择一个不被他人所左右的生活方式。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努力的意义是什么?车子,房子,金钱吗?物质确实很重要,但我认为,那只是一种手段,一种附加,是通往精神满足道路上的桥梁,物质是达到目的的工具,而不是目的本身。”

“这句话从我这个没车没房,几近一贫如洗的人嘴里说出来是有些可笑,甚至有破罐子破摔之嫌,但我觉得,人只有在走到岔口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心里真正想要走的是哪一条路,”陆洋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您之于我的提携,我牢记在心,于公,我们是几近完美的拍档;但于私,在有些事情上,我们仍然存在分歧,但这些都假借工作之便,被一一掩盖过去,所以我认为,这并不是正常的感情。”

“那你觉得,什么是正常的感情?”石娴把目光转向他,终于开口了。

“我还是希望能拥有两个人白手起家,一起拼搏奋斗出来的日子,那种从一而终,问心无愧的感情。”

“呵——”石娴摇头,“哪有什么正常的感情和不正常的感情,一定是两个人从一而终的才叫感情?感情为什么就不能是多种多样的,而非要是唯一?等到了我这年纪你会发现,事与事,人与人之间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边界,那种理想型的感情是可望不可即的,实际上呢?谁的新欢不是别人的旧爱?绝大多数人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都是一边迷茫,一边相爱,一边伤痕累累,一边笃信真情,说没有缺憾是假,但能找到一个合拍的人,都已经是奢望了。”

“但理念的分歧依然存在,。”

石娴的脸上隐隐有红晕:“两个人之间当然需要磨合,但我不太清楚,你指的是什么方面?”

“在处理欣盛这件事情上,我有不同的看法。”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换个角度考虑,他要是喜欢游泳健身,你有那个时间精力陪么?万一喜欢个古玩字画,我们有那个预算吗?如果再碰上情趣高雅喜欢琴棋书画、吟诗作对的,你自己不懂,怎么去进行更深度的交流?”石娴再次摇了摇头,“你应该庆幸这世界上绝大部分都是俗人,用最低级的生理需求就能满足,这才让我们有机可乘。”

“干我们这行的,远远不止做出一份报告那么简单,从更大的层面来看,在供求市场上以什么样的价位、选择和哪一家合作,都是需求方占主导地位,而方案之间的差距就显得很小了,这就要求我们在其他方面做得更多。签订合同只是迈出了一小步,后面深度的对接必然会有层出不穷的摩擦成本,除了台面上的东西,底下还有海了去的准备工作和你来我往,这你应该明白。”

“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我不理解,”陆洋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开了口,“在经历了职场性骚扰之后,到头来,你为什么要用同样的方式去对待别人?”

石娴面色一变,抚平长发的手直直地僵在空中,客厅里是如水的沉静。

她终于叹了口气:

“人,总要为生活,妥协些什么。”

“可是有些能妥协,有些不能,”陆洋缓缓地摇了摇头,“不该是这样的。”

“工作上的事,是出于我公司负责人的角度,”石娴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丝颤抖,“但这并不代表我在感情上的不纯洁,你知道的,我可以用物质,可以用职务之便,可以依靠我在业内的经验优势和人脉,但我都没有,在这段感情中,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没有掺任何的杂质。”

“那么,你为什么要去找清水。”

陆洋定定地看着她。

石娴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低下头,动了动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颤抖:“……我太爱你了……我知道这是占有欲在作祟,但……”

“可这对她不公平。”

“可世界何曾对我公平过啊,陆洋?在我孤立无援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性骚扰,是周围的风言风语,是前男友对我的嫌弃,说我是个不自重不干净的女人,可我有做错什么吗?适应在不公平环境下的生存,是我们这样的人进入社会的第一课。你在文创难道就公平吗,你累死累活替邹鸣做了多少事,换来的却是恩将仇报,那个原本要去营销部的人,是三个月没有来上班的他!可他却靠着在人事部的舅妈的关系,把那个本来要去营销部的人选变成了你!你心里作何感想?”

陆洋一脸惊愕。

“工作上谈不上什么公平竞争,感情难道就一定要像去饭店吃饭排队那样,遵守什么先来后到吗?我喜欢一个人,我就去对他好,这没有错吧?法律也没有规定,人要克制自己的情感吧?即便是婚姻,也无法捆住一对貌合神离的人,找到自己的灵魂伴侣,本就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囿于那些道德、愧疚、羞耻感的羁绊,除了让自己在于事无补的后悔中垂垂老去,于人于己,都是一种错过的遗憾,人活一世,为什么不能遵循自己的心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爱自己想爱的人?”

“所以这不是公平与否的问题,感情的刻度是深浅,是契合度,我太清楚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生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它当然是纯洁的,但它同时又是脆弱和无意识的,所有人都可以匹配它,意味着它是变化的、不契合任何人,只是人云亦云,没有那些特殊的共同经历,无法让它在未来经受住一次又一次的考验,但我们不同,我相信经过这么久的相处,你能清楚,我们之间不是那种一时兴起或者暂时的排解寂寞,那种举手投足都能够心领神会的感觉,我相信你能感受得到。”

石娴长长地喘了口气,把发梢撩到耳后,继续说道:“当我发现,那个在星巴克门口为我开门的男生,就这样走进我的办公室,我没法不感叹命运的神奇,冥冥之中,一切又让我们相逢,所以即便你当时的表现不尽如人意,即便你的工作经历不符合艺澜的招聘需求,鬼使神差地,我还是把你留下了。”

 “一起吃饭、逛街、朝夕相处,能够默契地走到现在,我知道这有多不容易,周末的白天肩并肩手挽手地行走在大街上,那感觉真的和吸毒一样,没经历过的时候觉得没什么,经历过了,再拿走,心里真是疯了似的长野草。”

“其实连我都不明白,即便走过了那么多清心寡欲的岁月,我怎还会这样发自心底地去爱慕另外一个人……由于过往的经历,我比任何人都在意自己的形象和风评,但当自己真正遇到后,我发现我根本就不在意他人的看法,根本就不关心别人说了什么,我只想让自己快乐,我只想过自己的生活,我只想要我们好好地在一起。”

房间里是只听得到空调冷气吹到风向叶片上的呼呼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心中是沸腾的山海,混沌的云雾遮天蔽日,只差一声惊雷。

 “一个人的过往造就了她的如今,也造就了她的想法。”陆洋轻轻地挣脱了被石娴抓着的手,低着头缓缓说道,“我不能说这一切都是错的,这是支撑你前行的动力和理由,但就像你说的,一个人,应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过活,我理解你由此一脉相承的想法和行为,但不代表我愿意接受这样的做法。”

“我不愿接受他人规划的人生,所以我选择来到这个城市,希望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在这里立足,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有缘和你相识,是我这辈子的荣幸,但人终会成长,有些路终究要自己去走,我不再会是被他人意见左右想法的小孩,也不愿再变卖自我讨换资源,我会勇敢地践行自己的想法,直到头破血流,也无怨无悔。是的,迫于生计,我为工作做出过妥协和让步,但余下的,请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过生活。”

石娴颓然跌入沙发。

“男人啊,”她呆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双手裹紧了披肩,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做决定都是无比理性。”

陆洋站起身,视线越过沙发与餐桌,落地窗外灯火通明的城市,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他朝她点点头,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坐在玄关旁,换上自己的鞋子,把拖鞋郑重地放在鞋架上,门外的声控灯打出的黯淡的光晕笼罩在他的身旁,他低着头,慢慢地转过身,听到她在门后喃喃自语:

“陆洋啊,你长大了。”

狭窄的走道把她的声音拉得悠长又空洞。


16

清水绕过楼梯的拐角,停在三楼的平台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这里看不见贺哲,她终于可以卸下面具,露出千疮百孔的面容。

一整天都是他在说,她在听,她不问他的来历,年龄,她大致可以推算得来;而他却毫无察觉地全盘托出:无外乎提心吊胆的毕业答辩,对学生时代的不舍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一如两年前的自己。她心不在焉地听着,看他在面前手舞足蹈,脑子里恍恍惚惚想得却都是别人。偶然瞥见身旁的玻璃橱窗里倒映出模糊的面庞,她回过头想,那个彻夜痛哭,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是如何在短短的时间里,变得面如平湖,听到笨拙笑话也会露出得体微笑的?

她爱怜地望着这个因为凌晨的一条信息就可以驱车两个小时赶到她的楼下,捧着早餐傻笑的男孩。

她看得出他眼里炽热又澄澈的目光,而她也用恰到好处的笑容掩盖住内心的大雪飘零,他执意要请她吃午饭,又拉着她去了公园,逛到日落西山华灯初上,才讪讪地问,能不能再请她吃晚饭。

在楼底下拥抱的时候,她没有拒绝,直到热烈的嘴唇贴上来,她才挣脱出他的怀抱。他在楼下喊,她躲在暗处心惊肉跳,这青春洋溢的活力啊,拥有的时候不自知,如今却又怅然若失。那蹩脚又像是赌气的询问,没来由地让她想到某个人,脸上的肌肉莫名地抽动着,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

刚走上五楼,她便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站在502门前。

“有什么事吗?”她警觉地握住了挎包的背带。

对面的人佝偻着背,脸上的褶皱拼凑出复杂的笑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陆洋知道么?”

“知道什么?”

“咳——”,他轻声咳嗽,又裂开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黄牙,逼仄的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还是小男生好,对吧?”

“关你什么事?”

“陆洋和我的关系你也是知道的,我当然要关心一下。”

“那请你转告他,我不需要你们的关心。”吕清水冷冷地说道。

他怜悯地摇摇头,砸吧着嘴:“可惜了。”

吕清水警惕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你觉得,”他顿了顿,玩味似的看着她,“她怎么会那么了解你?”

“什么……”吕清水一愣,随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你?!——”

“别怪我,”他笑着摇了摇头,“新老板面前,我当然得表现一番。说好了的,拿欣盛的单子来换,没想到偷偷留了一手,这贪得无厌的女人,不讲信用。”

“到最后,反而给陆洋做了嫁衣,你说,他一个傻小子,能不感恩戴德?”

吕清水沉默不语。

“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眼里闪烁着狡黠的目光,许久才开口:“你知道吗,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样的说辞如果是他告诉你的,那还是免了吧。”

“你以为,在小区门口盯梢的,只有你一个人?”他收起笑容,继续说道,“我能这么轻易让她得逞?但陆洋直接拒绝了她,我也就不去费那个心思,不过你怕是没来得及等到那一幕。”

看着吕清水变化的神色,他拿起手机摇了摇:“我当然无所谓,但如果让陆洋看到今天的场景——”

“所以,”吕清水抬起头打断他,无神的双眼透着漠然与空洞,“你想要什么。”


陆洋坐在破了皮的沙发上,环顾四周,这儿仍旧是熟悉的房间,却近乎空空如也。

吕清水站在房间的一角,背对着他,那儿垒着大大小小的打包箱,她正把一些零碎的小物件装进去。

“接下来住哪儿?”

趁着她转过头拿行李的当口,陆洋开口了。

回答他的是透明胶带被撕扯开的尖锐的声音。

“清水,我向你道歉。”

小件行李叠装在一起发出乒乒乓乓的碰撞声,忙碌的背影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知道,到新公司以后,工作更忙,相比之前,我们的交流确实减少了很多,”陆洋盯着她的背影开口,“张江的分部,已经两个季度没有完成业绩考核,公司里加班加点是常态,欣盛的合同我也同你说过,当时真的忙得不可开交。”

“直到前几天完成了这份订单,所以……我回来了。”

“现在知道回来了?”

清水放下手中的行李,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

陆洋一呆,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和你们石经理如胶似漆不是挺好的么,还回来干什么。”

“清水,”陆洋声音有些底气不足,“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是,你什么也没有做,你只不过是权衡利弊,最终放弃她罢了。但你知道吗,这种没有情感的取舍,比你直接和我开口,来得更让我心寒。”

“这不是在权衡利弊,而是我需要时间想清楚,我为什么要选择回到这里。”

“当你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的心里就已经动摇了。”

“清水,”陆洋的语气里变得乞求,“你要相信我。”

“相信?我怎么去相信你,怎么去相信一个用冷淡和谎言来敷衍我的男人?一个忙得不可开交的人,一个口口声声说为了工作,为了将来,为了以后的人,会一个又一个晚上,瞒着我送其他女人回家?不要自欺欺人了好吗?”

房间里安静地只听得到清水质问的回声。

陆洋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去,这才开口:“我承认,在过度疲劳的某个时刻,我没有完全把心放在你这一边,是我错了。但在大环境发生剧变的同时,我对于未来也感到迷茫,再加上任宇的事、你转错钱的事、我自己工作上的事,焦头烂额又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我……”

“这里有多少,是房价带来的压力,而又有多少,是你自身的改变。”

“我不想再听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每一个错误都可以被原谅,那取而代之的不是永远正确,而是犯错会被无止境地纵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所处的位置对调,你扪心自问,你会怎么做?”

陆洋哑口无言。

他想上前拉着清水的手,但马上就被甩掉了。

“清水……”他哀求道。

“陆洋我恨你,”清水的眼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眼眶周遭的神经在拼命抑制着不让它们流出来,她的嘴唇抿地紧紧的,却不受控制地快速抖动着,“你毁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不是这样的——”陆洋心急如焚,一个健步冲上前抱住她。

“别碰我!”

她浑身颤抖着,双臂不断挣扎着要挣脱出他的怀抱。

“你走,你走!”

她艰难地逃脱出他设下的囚笼,但很快又被更大的力量更紧地包裹住。

“你放开我,放开!”

她奋力地反抗着,终于哭出声来,那些积蓄已久的泪水很快顺着脸颊流下来,在她剧烈的动作下甩到陆洋的身上。但陆洋并没有停止他的动作,无论清水如何推着他,他都死死地箍着不放。

她撞他,像击鼓鸣冤一样用头重重地敲打着他的胸膛;她咬他,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揪起一块肉,但陆洋含着泪,咬着牙,没有出声,反而把她搂得更紧了。

“啊!——”

她疯了似的大喊,瘫坐在地上打滚,她用拳头一下一下地锤着他,用双脚踢他、蹬他,陆洋被连带着跪倒下来,嘴里发出奇怪又悲痛的低吼,那哀嚎像是从心底传出来:“清水啊,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能不要我啊!”他头发凌乱,汗水和泪水顺着下巴淌到脖颈,他双目无神,死死地环抱着这个疯了似的女人,任她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哭喊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推着他。

“我错了清水,我错了!”他苦苦哀求着,怀中颤栗的女人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怀抱,他躺倒在地上,像抓着救命的稻草一般,拽着他所能抓住的清水的一切,仿佛松开手就会失去她。

“我把房子退了!我辞职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但我不能没有你啊清水!我不能没有你啊!”他失声痛哭,地上的尘土混着泪水和汗水粘在他的脸上、头上、身上,但他丝毫没有在意,惊慌失措和绝望扭曲了他的面庞,他像抱着一团燃烧的焰火,炙热的火舌总会在触碰中将他烫伤,但他更无法接受它离开自己的胸膛,仍旧义无反顾、一次又一次地去拥抱它。

清水的拳头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身上,即便在歇斯底里的嚎啕声里也依然咚咚作响,慢慢频率渐缓,越来越无力,变成沉沉的闷响,最后拳头松松垮垮地搭在陆洋的身体上。尖声的哀嚎不知何时也演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紧紧缠绕着她的双臂上满是青紫色的勒痕和深深的指甲印,如今也随着她的动作慢慢松懈下来。它的主人已经哭不出声,只剩下微微张合的嘴唇和缓慢煽动的鼻翼,仍在倔强地稀释方才激烈的情绪,胸前的那团火仿佛油灯枯竭,她僵硬而冰冷,像冬夜荒野中的一块坚石。

窗外是闷热的仲夏夜,巷口的马路旁,大排档稀疏的碰杯声和此起彼伏的欢闹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偶有炸街的轰鸣从更远的地方飘来,搅动着汩汩的热潮。风从窗子里溜进来,推着一把年纪的木门,吱呀吱呀,又觉得无趣,很快溜走了,留下空荡荡的岑寂,和地上两尊倒下的雕塑。

屋内是了无生气的沉静,散落的小件行李胡乱地丢在地上。离它不远处,一尊雕塑突然眨了眨眼,用手撑着地,缓慢又艰难地支起身。她弓着背,呼出的气息一颤一颤。睫毛上仍然挂着泪珠。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是要把全身的气都呼出体内,接着是一个延绵不绝的深呼吸。做完这一切,她转过来,平静地端详着同样坐起来,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男人,久久没有开口,突然缓缓伸出手,把他脸上那混着灰尘的泪痕轻轻拭去。

陆洋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她喃喃地说,“早该知道。”

“我查了你的通话详单,看到了通话记录,我什么都明白了,”粘稠肿胀的喉咙发出的声响含混不清,“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好像恰到好处,为什么你会突然不接我的电话,为什么在整个过程中,连一丝破绽都没有,一切都是虚幻,都是圈套,我中计了。”

“但也在那个时候我才想起来,与你有关的所有都充满了我的印记,每晚十点雷打不动的电话,你特意选的带有我幸运数字的手机号码……甚至连手机的服务密码都是我的生日,是这些引导着我发现了真相——”

“这个城市真的太大了,”清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自顾自地说着,“找到一个人,放弃一个人,都太容易,所以大家都不再珍惜感情。”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眶,他握着她的手笃定地说道,“永远。”

“你知道么,”清水张了张嘴,僵硬的脸上没有表情,“刚才从猫眼里看到是你,我拿剪刀的手都在抖。”

陆洋哭出声抱住她。

“清水,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他像孩子一样趴在她的肩头,双手紧紧地搂住她,“我现在终于知道了,熬着夜,陪着笑,拼了命赚来的,总会用另外一种方式失去,我不要那些没用的东西,我只想要你,我只要你。”

 “清水,你骂我,打我吧,我都认,”陆洋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该打,我心里难过,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

清水默默地抚着陆洋抱着她的手臂,任由他在怀中涕泗横流,和刚才的哭嚎相比,此刻的他心防已然崩溃,他不清楚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但他太清楚,她会曾受过怎样的打击和羞辱,他太了解她,也足够了解她了。作为男人,他知道泪水于事无补,但他无法不郁痛于心,他渴求她的原谅,却无法原谅自己。

 “两个人相处,磕磕绊绊是难免的,”清水轻轻地回抱他,把后颈贴在他温热的脖子上,慢慢地说,“人这一辈子,矛盾、挫折总会源源不断,但也和幸福相伴相生,我没有赶你走,也不会再打你,因为我舍不得你,来之不易的要珍惜,陆洋,我希望你记住。”

陆洋狠命地点点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最终滴落在清水的身上。他知道,在这一刻失而复得的欣喜,以及为之付出的不易,将在往后的岁月里,刻下长久的印痕,沉甸甸的回忆里,有太多不愿回忆的片段,那些刨根究底、剑指内心的暗忖与抉择,像时光剥落的外壳,裹在日疏日近的寻常里,沉入深不见底的心渊。

“当初刚到502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未来将会是什么样子,”陆洋擦了擦眼睛,感慨道,“两年多的时间,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到最后只剩下我们,却让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上海这么大啊,每天从我身旁匆匆而过的有多少人,连我自己,都差点迷失在人潮中。但经历了这么多,我真的知道了,不管我们在哪,不管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我再也放不下你了,我们的缘分从这里开始,但不会在这里结束,我们可能不会再有一个502,但冥冥之中,我相信我们的未来是绑在一起的。你还记得,那次我从隔壁带回来的那支竹签吗?我想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所以,一切都是不可言说的命运吗?”

“加上毫不犹豫的坚持。”

“我也爱你,陆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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