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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锦瑟》,我们很容易想到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千古名句。李商隐在病榻之上写下自己一生悲喜的《锦瑟》,就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解读。是咏物是悼亡,还是寄情言志?都脱不了一个“情”字,而且是悲凉的底色。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而这里我们要谈论的《锦瑟》,是70后实力派小说家弋舟的一则短篇小说。小说讲述了一个老琴师的外孙女博士陷入与耄耋导师的不伦之恋而故意杀人的悲剧故事。
小说以两辅一主、两明一暗的线索布局,辅线在明,主线在暗。从两个老头“老张”、“张老”的老年生活现状展开叙述。将人们不能理解且无法接受的博士杀人事件,从不可思议的荒诞结果中条分缕析地厘清逻辑。
一开篇,作者以第一人称叙写剧团退休琴师老张,通过大段的自我心理独白,描写了老张退休后的孤独落寞,以及衰老后面对生理需求问题的煎熬,伴随着内心深处的微妙幻想和羞耻感,并因此而引发的精神困惑和危险冲动。
没有人会懂得老张退休后仍然留在剧团,而不回去享受儿女的陪伴和天伦之乐。一个人觊觎宿舍窗外年轻肢体的活色生香,甚至半夜溜进洗头房,什么也没干被洗头女愚弄失财的狼狈相。琴师居然落魄到洗头店,体现了老年生活的悲凉。老张的内心孤独而矛盾,是对生命的怅惘,也无法逃避对现实衰老的颓败和迷茫。
而真正让老张深深感觉到自己羞耻和负罪的是博士外孙女林杉的故意杀人事件。老张觉得是命运对自己不该有的荒唐欲望的惩罚和报应。虽然现实如此魔幻,从来不安常规出牌,越是不可能,却越是要发生。但种什么因,结什么果。这世上唯有善缘方得善果,而孽缘只能是恶果。
本是天之骄子的博士外孙女林杉,对与自己年龄悬殊巨大的导师产生了超越师生伦理道德的情愫,本身就是危险而有悖人伦的。作为已经达到学术研究至高领域的高级知识分子,知识的累积并没有带动德与品的提升,明知而故犯,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林杉在得知导师张老被校工秦美利用要挟而不得不与之结婚后,并未征询导师的观点意见。不知是为了保住导师的晚节,或者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暗恋私欲,林杉挺而走险,将秦美骗到图书馆的七楼,然后亲手把她推下去。
作为诗歌导师的张老,与琴师老张一样,都是年近八十的耄耋老人,同样也面临着生命的衰老和溃败。他最得意的研究贡献在李商隐的诗歌,尤其喜欢《锦瑟》,无疑也是他自己人生的心路历程。
面对林杉的爱意(爱戴),张老自感没有明朗的力量回应,因为衰老的身体不允许,还因为他的身份地位有所顾忌而不能。林杉请他写一幅字,本意是想让他写:“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而他深知师生有别,写的却是“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史记·封禅书》里记载: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悲,帝禁不止。遂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五十弦,大悲也。华年已如东逝水,一去不返矣。锦瑟,终是悲凉之韵。
庄生晓梦无非是一场空,望帝春心也是一片忏悔,命运悲催,梦蝶啼鹃终究还是郁郁寡欢,一生不得志。沧海一粟,蓝田璞玉,是珠泪,是玉烟,悲与喜都成追忆。张老面对眼前的林杉,纵是良辰好景佳人,也徒留春心兴叹了。
所以,当校工秦美照料他的生活,并伺机设置陷阱留下证据,以达到自己有所依附的目的时,张老不但没有觉得秦美是错误的不道德的而拒绝她,反而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慰,这是与学识和身份地位无关的,所以同意与她结婚。因为在张老心里,秦美不失为实实在在一起生活的伴侣人选,这个琴(秦)与他的瑟可以成为他老年相依的现实。
但这是林杉不能接受的。论年龄,林杉更青春,秦美只是个半老徐娘,还拖油瓶;论学识,林杉是博士,秦美只是个校工。爱情的天平已经倾覆,林杉在感情世界里走火入魔。
多少相知相爱的男女都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琴瑟和鸣,奏出彼此生命的和音。然而,自古人生长恨水长东,现实总是事与愿违,痴男怨女的爱情悲剧轮番重演。
林杉与张老的相遇,无非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注定是孽缘!不能理解年轻的林杉如此看待爱情,更无法认同现代女博士的越雷池之举。恩师在上,岂容造次。林杉完全可以发乎情止乎礼地与张老通过精神灵魂交流。
但显然,她的心里已经乱了人伦,以致一失足成千古恨。张老虽不知情,但良心自感难逃其咎。他向同龄人老张倾诉,但愿在同样衰老的生命面前能寻到救赎之路。
然而,老张何尝不也在寻觅救赎呢?张老与老张,不过是生活的两个面孔或不同环境的两种身份。即使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但是老年生活的孤独与落寞、身体的欲望与颓败、晚景的空虚与迷惘,生命已经夕阳西下行将就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说结尾:我只是想把这把老骨头抛掉,只有死亡才是针对着身体,就像这夕阳,这空虚的光,针对我们。
身体没有了,空虚寂寞冷也就侵蚀不到了,才能完成心灵的救赎。选择死亡,也并非不可取。然而,老年人的决然赴死,又是何等的悲壮与凄凉。
李商隐在写下《锦瑟》的两年后,他怀才不遇的悲苦一生也走到了尽头,时年四十七岁。这样的盛年,写就了生生世世的悲欢。当时就已经惘然了,又何止写诗的时候,或者读诗的后世的今天?
读完弋舟的《锦瑟》,掩卷叹息。社会老龄化日趋严重,我们都要面临年老的那一天。小说通过斑驳陆离的生活细节和心里挣扎,将衰老的溃败不堪和痛苦无助揭示得触目惊心,给人内心的震撼不言而喻。
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鬼。当这个鬼蹿出来作妖时,就是自己变成魔鬼的灾难深刻。当这个鬼主宰自己的思维判断和行动决定时,也就意味着命运的万劫不复。所以,我们要压制它克服它,让这个鬼下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小说里有多处描写“鸟翼”的场景。当张老还是壮年时被下放到一个林场,他那饿昏了头的脑子里出现了幻觉。漫天的鸟翼遮住了太阳变成黑夜,无数的翅膀扇动着发出喧哗。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经历了女人,却也因此犯下大错。
当秦美为张老洗浴时,不祥的鸟翼之声又起,令张老紧张紊乱。而当秦美的死亡惨状被晨练教师发现时,校园里警笛声纷乱凄厉,犹如鸟翼扇动时的喧哗。显然,鸟翼被赋予了欲望的意象,张牙舞爪地拍打着翅膀,将羞耻吞噬,被欲望淹没。
明写老人的生活现状,暗写社会对老年群体感情世界的冷漠和曲解。我们看到的那些不堪的事实背后,也许是他们不为人知的痛苦跋涉。两个老人的左腿都摔断,肉体的疼痛比之心灵的煎熬微乎其微。文中的羞耻感随处可见。毕竟,羞耻心是每一个有良知的人的本性,年纪老了,本性依然还在。
弋舟是70后标杆作家中时代性表达的翘楚,他敏锐捕捉时代变迁下小人物破碎的生命体验和精神隐痛,对人的理性精神存在保持不懈地求索。他的中国式伤魂洞察了时代痛感,透析着人的精神世界深处的悲悯和绝望。那个叫卡夫卡的人也有这样的写作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