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温庭筠,这是一挂带有强烈女性色彩的名字,似乎有些闺阁气息,有些香艳色彩。诚然,确实文如其名,工诗,与李商隐齐名,时称"温李"。在词史上,与韦庄齐名,并称"温韦"。其诗辞藻华丽,秾艳精致,内容多写闺情。其词更是刻意求精,注重词的文采和声情。为"花间派"首要词人,被尊为"花间词派"之鼻祖。
他出生于没落贵族家庭,才高八斗,文思泉涌,每入试,押官韵,八叉手而成八韵,有"温八叉"之称。
但正像历史上所有的大才子一样,恃才傲物,放荡不羁是他们共同的标志。但也像历史上很多才子一样,上帝给了他们很多才华,就不会在命途上过多垂青,所以他们常常命途多舛,坎坷不顺。所以带着“一肚皮牢骚”,到处发作。这个时候,“权贵”这个抽象得缥缈难测,具体得仿佛总在身旁的群体,成了才子们发泄的对象,嘲弄的对象,挖苦讽刺的对象。“权贵”的通病是“愚蠢”和“贪婪”,所以骂一个权贵,就等于骂所有权贵;于是,得罪了一个权贵,就等于得罪了整个朝廷。温庭筠得罪了权贵,所以,纵有天纵之才,也跨不过科举那道坎,屡试不第,一生坎坷,终身潦倒,纵酒放浪。
中国古代的文人身上多“滑稽”因子,常常以“游戏人生”的姿态表达对世相人生的看法,甚至以此来对抗人生中的窘迫甚至磨难。楚狂接舆对孔子唱小曲,优孟衣冠而歌,东方朔谈笑戏汉武,阮籍猖狂,刘伶醉酒,李白醉卧长安,金圣叹哭庙案被杀赋对联……一幕幕,一桩桩,虽不是惊天动地,却常常如泣如诉,千回百转,令人击节感叹。
温庭筠身上,也有太多游戏人生的因子,所以,他的不幸,他的坎坷,他的憋屈,似乎总带有滑稽游戏的色彩,令人感叹之时又忍俊不禁,嬉笑之时又沉重万千。
首先,大才子多风流倜傥。这是人们的美好愿望,也是人们心理期待。但《北梦琐言》说温庭筠有“温钟馗”的“雅号”,可见此人相貌多么奇特。就像后来“风流才子”纪晓岚一样,实际上却“貌寝”,“寝”的什么程度?又黑又胖。
其次,温庭筠的“游戏”有时候过于出格,像是泼皮无赖。
温庭筠那一年出生,争论很多。虽然科举屡试不第,但他参加科举年份基本上都被考证出来。公元855年那一年,朝廷举办博学宏词科考试,但这不是选拔进士的科举考试,但比考进士更难。这一年,很多资料说他已经55岁,无论多大岁数,但这是他最后一次考试,就在这次考试中,温庭筠大出风头,大出洋相,大闹考场,据说最后被几个兵丁架着胳膊扔了出去。
他都做了些什么?传答案!想必,他早已声名远播,圈粉无数,考场内外,都是仰慕的眼神;想必,有很多财富才穷的公子哥排着队宴请他,饮酒,嗨歌,泡妞;想必,酒酣耳热之际,酩酊迷离时分,有人有趁机给他荷包里塞进去一把把白花花的银子;想必,温老兄胸脯拍得咚咚响,豪情万丈的喊道:“你们的试卷都包给我老温了!”
于是,喝高了小酒,塞满了荷包,拍响过胸脯的温庭筠,进了考场,顿时感到自己责任重大,几十个人的美好前程都靠自己来创造!他顾不上自己答题,接过来一摞子别人的试卷,奋笔疾书,刷刷作响,马不停蹄,挥汗如雨。据说,他总共给八个人写答案,一时间,“救数人”的美称传遍考场!
主考官终于发现了温庭筠气焰过于嚣张,直接把温老兄叫到自己跟前,单人单桌,规规矩矩给老子答题。但老温不干了,大喊大叫,说自己受到不公平待遇,说自己蒙受似海深冤,请苍天作证,让后土长眼!
于是,朝廷怒了。很自然,被赶出了长安!
(2)
但温老兄也有不想游戏的时候,但被他游戏惯了的命运,却狠狠地将他“游戏”一把!这场游戏玩得太深太过,将温老兄玩得血泪斑斑,玩得死去活来,玩得痛彻入骨。
命运派来的“游戏”的主角是个女子,她叫鱼玄机。
据说,是温庭筠主动找到鱼玄机的,但鱼玄机还不叫“玄机”,“玄机”是她做了女道士才改的名。此时她还叫鱼幼薇。
当时,已经年逾半百的温庭筠,名满天下,谤满天下,但他的文学才华已经举世公认。他听说了一个人,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写起诗来虎虎生风,字字珠玑,清脆鲜活,读来令人颊齿生香。
雄视天下多年,生平未逢敌手的温老兄,正处在知音难觅的落寞中,有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声名鹊起,直逼当年的自己。他好奇,他想看看。
他来到了鱼幼薇的家。她的家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小屋里弥漫着脂粉的淡香。
突然,像变魔法似的,一束桃花绽放在他眼前,他惊讶地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一个开满鲜花的小女孩出现在他面前:小女孩头顶上盘着丝绸编织的大花束,鹅脂似的脸盘,宛若盛开的白莲,一双潭水似的明眸,又像是黑宝石闪闪发亮。
“温先生,您请坐,幼薇给您上茶。”小女孩轻启丹唇,似黄鹂鸣唱。
温老兄的心仿佛一下子被风吹散,化成了一缕青烟,在满屋子里袅袅四散。他的两腿也随之变软,变轻,最后化成了两片云,驮着他的躯体,不停地晃悠。
他不知道自己是飘到了坐榻上,还是瘫到了坐榻上。
他喜欢这种飘的感觉,虽然他几乎一直在飘,好像从没有落在实实在在的人世间:他在美酒的薰香里飘,在士大夫们华屋广厦之间飘,在自己建功立业的梦想里飘。但飘啊飘,几十年岁月过去,除了满鬓的霜花,除了心口厚厚的老茧,除了日渐衰朽的筋骨,他一无所获。
但今天的这种飘的感觉,他喜欢。
小女孩端来了清茶,他接过来,一团温热的水汽裹挟着清凛的茶香冲上他的鼻尖,蒙上了他的眼睛,在一片虚无缥缈的晕眩中,他惊醒过来,他是来品鉴女孩的才情的。
想到此,他轻轻放下茶盏,轻声说:“幼薇姑娘,我想读读你的诗。”
幼薇莞尔一笑:“请先生命题。”
温庭筠举目远望,窗外正是烂漫的春天一丛丛绿柳,仿佛起伏的壁色波浪,侧耳倾听,远处曲江的涛声不绝如缕。他稍稍沉吟,便说:“江边柳。”
鱼幼薇铺开白纸,凝眉片刻,挥毫写道: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温庭筠接过稿纸,捻须吟咏数遍,不觉泪欲涌出。
“花落钓人头”,小姑娘,你懂老夫的心啊!在无数个月白风清的日子,枯守长安,求取功名,可一次又一次落空。在穷极无聊的时候,独自一人,一隅江岸,一袭蓑衣,一杆长钓,一身柳花。年华从身旁溜走,梦想随着钓竿滑向不尽的潮水。柳花落了一回又一回,鬓丝白了一根又一根,唯一不变的就是“惊梦复添愁”啊!
鱼幼薇轻轻晃着温老兄的胳臂:“温先生,您怎么了?”
温庭筠背过身,偷拭泪水,随即转过身来:“幼薇,你做我的弟子吧?”
鱼幼薇欢呼雀跃:“先生,您真的肯收幼薇做弟子?”
温庭筠狠狠地点点头。
从此,温庭筠和鱼幼薇开始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师徒之谊。
小姑娘在大诗人的精心培育之下,诗文进步更是一日千里;大师在跟弟子不断的切磋中,诗文创作似乎又开辟了一片新天地。
但是,温庭筠害怕了。小姑娘渐渐成长,望着老师的时候,原来像露珠一样清纯的眼神,多了一些揉碎人心的甜蜜,多了几分令他心乱的幽邃。尤其是站在他身边原来新桐一样的小姑娘,如今已是梨花满树,骨子里透出的芳香像流水溢满他的头顶,钻进他每一个毛孔,让他颤栗,让他骨头缝嘎吱作响。
他已经感知到了幼薇对自己的那一种情愫,但他不能接纳。
每每揽镜自照,最刺他眼睛的就是两鬓的霜雪和额头上密密匝匝的皱纹,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有万念俱灰的感觉。而且,他知道,年轻时便有“温钟馗”绰号的自己,到了这个时候,一定成了老钟馗、丑钟馗!
而她,正是如花似玉的时候,在美好的岁月里,她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美好。颜如玉的美人,跟一个鬓如雪的丑老男人在一起,他自己为她感到心痛!
为了她,他决定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