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窗时,最先撞进怀里的不是风,是那股子清润的凉。像刚从井里拎上来的瓷罐,还带着夜气的湿意,贴在皮肤上,不刺骨,却把夏末残留的那点黏腻都带走了。
抬头望,天是洗过的蓝,浅得发透。云絮懒懒散散地浮着,比春云淡,比冬云软,像谁随手揉碎的一团团棉,被风牵着,慢慢往南移。
院角的老桂树该是醒得最早的。枝叶间已经缀了星星点点的黄,那香气也怪,不似梅香清冽,不似荷香清远,是裹着蜜意的暖,一丝丝往人鼻子里钻。初闻时淡,走着走着,竟连衣角都沾了甜。我循着香走过去,指尖碰了碰那细碎的花瓣,软得像婴儿的胎发,轻轻一捻,便落了满掌的金屑,连指缝里都留着那味儿。
正看着桂树,头顶“簌簌”响——是院里的老梧桐。叶子边缘已经泛了浅褐,像谁用赭石色的笔轻轻描了一圈。风一来,几片叶子便打着旋儿落下来,有的斜斜飘,有的直直坠,还有一片,竟像折了翅的蝶,在我眼前晃了又晃,才恋恋不舍地落在脚边。弯腰拾起,叶脉清晰得像老人手背的青筋,摸上去涩涩的,还带着阳光晒过的余温。这叶子春天时还是嫩黄的芽,夏天铺成浓荫,如今要归了土,倒也落得从容。
想起前几日去城郊的山,秋意更浓些。山脚下的稻田黄透了,一眼望不到边。稻穗沉甸甸地垂着头,风过处,便起了金色的浪,“沙沙”地响,那是稻子在跟土地道别。田埂上走着几个农人,戴着草帽,手里提着镰刀,脸上的笑比秋阳还暖。他们弯着腰,一刀下去,稻秆便齐齐断了,捆成束,码在田边。空气里飘着新稻的香,混着泥土的腥气,这是最踏实的秋味。
往山上走,路两旁的树渐渐换了衣裳。枫树最是张扬,叶子红得像着了火,一簇簇的,把半边山都映红了。板栗树却低调,叶子绿中带黄,枝桠间挂着毛茸茸的板栗球,像一个个小刺猬。风一吹,就晃悠悠地摆。偶尔有熟透的板栗球“啪”地裂开,露出褐亮的板栗,滚落在草丛里,引得几只小松鼠蹦跳着来寻。
山腰有片柿林,柿子已经红了,像一盏盏小灯笼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有的红得透紫,有的还带着青黄,风一吹,便轻轻晃,仿佛要把这秋的暖都晃出来。树下坐着个老阿婆,手里挎着竹篮,正摘柿子。她的动作很慢,小心翼翼地把柿子从枝头拧下来,放进篮里,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调子软软的,和这秋阳一样暖。她看见我,笑着递来一个:“尝尝,刚摘的,甜着呢。”我接过来咬一口,果肉软嫩,汁水清甜,那甜味从舌尖一直漫到心里。
从山上下来,天已经擦黑。路过村口的小酒馆,门口挂着红灯笼,窗子里飘出酒香和菜香。老板站在门口招呼:“进来喝碗酒,刚炖的羊肉汤!”我笑着摇摇头,却忍不住回头看——那红灯笼的光,映着老板的笑脸,竟比城里的霓虹还暖。
回到城里,街边的银杏叶黄了,铺了一地的金,踩上去“咯吱”响。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银杏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路边小贩在卖糖炒栗子,“哗啦哗啦”地翻着锅里的栗子,香气飘得老远。有人停下来买一包,剥开壳,热气腾腾的栗子肉塞进嘴里,暖了手,也暖了心。
夜渐深,风更凉了些。我坐在窗前,桌上放着一杯菊花茶,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散着淡淡的香。窗外的月光很清,洒在地上,像一层薄霜。远处传来几声虫鸣,细细的,怯怯的,该是秋虫在做最后的歌唱。
想起古人说“自古逢秋悲寂寥”,可我总觉得,秋不是悲的。秋是成熟,是收获,是告别,也是等待。它像一位从容的老者,经历了春的萌动,夏的热烈,终于沉淀出最醇厚的味道。它把阳光酿成甜,把汗水酿成香,把岁月酿成暖,然后静静地等着冬来,等着下一个轮回。
桌头的桂花香又浓了些。我拿起那片梧桐叶,轻轻夹进书里。这叶子会带着秋的温度,在书页间安睡,等到来年春天,再和我一起,忆起这秋的暖,秋的香,秋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