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一尊巨大的火炉,火焰的热量不断向外辐射,脸上感觉到刺痛的灼烧。想逃,但这似乎是个封闭的空间,里面除了那尊火炉别无他物,哦,对了,还有火炉里的火焰。贪婪的火焰并不想被火炉束缚,它不断向外扩张,想吞噬掉空间里的一切,想喊救命,可怎么也喊不出来,嘴巴鼻子还正常,却无法呼吸,绝望,五指开始慢慢融化,眼前那片罪恶的血红色愈来愈亮……
“巳正啦!”
一声高呼,仿若救命稻草,口鼻同时吸入大量的新鲜空气,第一次觉得原来空气也这般美味,不过火焰并未熄灭。小七睁开眼,与强烈的阳光打了个照面,立刻翻滚到另一边,额头上满是汗水。
“连太阳都躲,就知道赖在床上,像你这样整天庸庸碌碌,哪家的姑娘会看上你?也就你阿耶惯着,真该把你送到你舅手里。”
这世上除了太阳和漂亮姑娘,小七不敢对视的也就只有他的舅舅了。
“别忘了,过两天虞部的张员外要新纳一房小妾,今天等着你给送上好的七里香做喜酒呢,还有不到两个时辰,抓紧点儿!”
“这都第几房了?姓张的身体可够好的。”小七没大没小地啐了一嘴。
“这话你在家说得,在外面可不敢!”
长安县一半的人都知道,虞部员外郎张清翊本就是一个地痞流氓,不知怎地攀上右相这座大靠山,不仅混到了官职,还成为长安县方圆几里的地头蛇。苏记酒肆闻名整座长安城,达官贵人宴飨都要买上几坛苏家七里香,文人骚客不喝上几壶苏家的酒,写出来的诗文似乎都失了颜色,每日来兰陵坊苏记酒肆打酒的书生和家丁络绎不绝。唯独这张清翊,偏要送酒上门,小七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暗暗咒骂这家伙顶着幞头,挂着鱼袋,叫个人名不干人事,可要是不顺着他,苏家也就别想在长安城呆下去了。
小七捯饬了一阵,跟隔壁王家大郎借来一辆骡车,搬上几坛七里香,用牛筋缚索缠绕好。这牛筋缚索本是不良人用来缉捕盗贼的工具,在金吾卫当差的舅舅不知怎地弄来几条丢弃的缚索,虽已破旧,普通绳索与之相比仍旧是霄壤之别。小七稍作改动,韧性不减,却已看不出牛筋缚索本来的面貌。
小七边缠边想:金吾卫和不良人各司其职、毫不相干,怎地舅舅会弄来不良人的东西?是了,大唐的官府军队暗中勾结的局面自玄宗以来日益猖獗,之间多多少少都有点关系,想要各司其职、彼此毫不过问那是不可能了,没把大唐四分五裂算是对圣人的最后一点忠心。别说不良人的牛筋缚索,就是神策军的明光铠甲,顺着关系都能弄来一套。
小七绑好酒坛,牵着骡车从后门走出。
“路上人多小心点儿!看见张员外不可胡说,切记恭敬行事!要是在外又惹事,看你回来我怎么收拾你!”
“知道啦,阿娘。”每次出门,苏七嫂总要不厌其烦地嘱咐小七,小七听得耳朵生出了茧,嘟嘟囔囔地敷衍一句。
坊间邻里习惯把苏家酒肆的老板叫做七爷,并不是因为家里排行老七,实在是他家的七里香太有名,人凭酒贵,自然而然老板娘被叫做苏七嫂,他们的儿子就叫做小七。
苏家祖上为南诏国民,并非长安人士。大唐元和年间,小七的爷爷与南诏国一官员发生争执,不料那官员背后势力强大,下令追杀,无奈只能逃往大唐,适逢宪宗皇帝征兵讨伐藩镇割据势力,小七爷爷便应征入伍,期间勇猛杀敌,在军中小有名气。战争结束后朝廷令户部给征战有功的士兵每人一册长安户籍,小七的爷爷被分到了万年县兰陵坊,自此落户长安,持操旧业,生活日益转好。
苏酒名为七里香,起因于云贵一带特有的一种名为七里香的花植,七里香以香闻名,花香浓郁,十分诱人,花小而繁茂,白色极芳香。每到开花时节,四处飘香,人们很容易就被这醉人的花香所吸引。以此命名,寓意酒香和花香一样令人魂牵梦萦。只不过酿酒的工艺可和这花没半点关系,长安不少的酒肆嫉妒苏家生意如日中天,急切想要知道苏家七里香的秘方。有的酒肆妄自猜测酒中加了七里香花植,不言而喻,本是七里飘香,结果弄巧成拙,反倒成了七里空巷。
小七走出兰陵坊,来到靖安兰陵。
兰陵坊位于万年县最西边,西抵朱雀大街,北邻大兴善寺,朝廷官员的府邸多位于长安、万年两县的西边诸坊,苏家及其他长安百姓住在这里,日常行事极为谨慎。
那张清翊府宅建在长安县光德坊,紧挨西市,那里有张清翊掌控的地下贸易市场。大唐通往周边民族地区和域外的贸易主要有七条交通干道:一曰营州人安东之道,二曰登州海行人高丽、渤海道,三曰夏州塞外通大同、云中道,四曰中受降城人回鹘道,五曰安西人西域道,六曰安南通天竺道,七曰广州通海夷道。此外,还记有从长安分别通往南诏的南诏道和通往吐蕃的吐蕃道。长安和洛阳作为大唐的经济和贸易中心,自这九道而来的商品不计其数,有些商品关税繁重,有些唐律明令禁止,张清翊的地下市场便为这些见不得太阳的东西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栖息地,张清翊本人也从他的地下市场获利颇丰。
小七在坊间街道走了一走,肚子时不时地叫,看这日头估计快要午时了,不如先去吃点东西,此时长安不像上元节那般街道拥挤、水泄不通,从兰陵坊到光德坊只消一刻,拿出两盏茶的时间吃东西,那姓张的也不能给我定什么罪名。想到此处,小七神情一亮,驾着骡车朝永宁坊驶去。
李家羊肉泡馍开在永宁坊,在万年县久负盛名。小七将骡车停住拴好,朝店里面大喊一声:“李叔!来一大碗羊肉泡馍!加个馍!”
店里出来一名中年男子,这男子身形六尺左右,面相朴实憨厚,笑到:“浑小子,你不给张员外送酒,有心情跑我这儿来吃馍,就不怕迟了张员外怪罪?”
小七嘿嘿一笑,满脸调皮地说到:“本来我是去给张员外送酒的,可走着走着就跑到您这儿来了,李家的肉香可盖过我们苏家的酒香呐!来到永宁坊,不尝一碗李家的羊肉泡馍,可是白来哩!”
李家老板哈哈大笑,随即让后厨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小七看着不住咽口水,立马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只一盏茶的功夫,那一大碗羊肉泡馍便见了底。
吃罢,小七驾着骡车继续赶往光德坊,路过靖善永乐时,看见赵大婶儿在吆喝:“甑糕,甑糕,客来尝一块又香又甜的甑糕吧!”小七嘴角再次流下口水,第一次是饥饿所致,这一次属实匪夷所思,不过他没管那么多,“赵婶儿,给我拿一块甑糕。”
“好嘞。”赵婶儿满面笑容。“苏家阿郎,你这是去给张员外送酒吧?”
“嗯。赵婶儿,你可知道这次张清翊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好像是周家闺女。”赵婶儿边说边叹了一口气。
“是那个做染坊营生的周家?”
“嗯。听说两个月前张员外以官府名义征用染坊的地,周老二不同意,去找县尉做主,结果被打了个半死不活,周家闺女去接她阿耶回家,正巧被张员外看见……”
“然后那老色鬼就看上了周家闺女?”小七突然插口道。
“哎呦!可不敢乱说!你知道坊间哪里没有他的耳目?”赵大婶儿像丢了魂儿似的四处张望,一会儿又继续说道:“要说那周家小娘子也真是美,她阿娘是胡人,阿耶是汉人,这样的混血姑娘,就像你赵婶儿的甑糕一样,全长安城独一份呐!”
小七会心一笑。
赵婶儿接着说道:“那张员外答应周老二,只要把闺女嫁给他做小,他保证永不踏进染坊地界,而且每月还会供给钱粮,保你周老二晚年衣食无忧。”
小七哼了一声,心里想着:“永不踏进染坊?你不踏,你的手下不会吗?只怕一嫁过去,那周老二命不久矣!唉,丢了染坊,还搭了姑娘。”
小七看了看日头,已是午正,他辞别赵婶儿,赶着骡车进入了朱雀大街。
长安城布局按照易理,以北为尊、南为臣,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均位于长安城北方,宫城、皇城、外郭平行排列,以宫城象征北极星,以为天中,以皇城百官衙署象征环绕北辰的紫微垣,外郭城象征向北环拱的群星。因此,唐人有诗吟“开国维东井,城池起北辰”。朱雀大街是长安的中轴线,将长安城一分为二,西边长安县,东边万年县。万年县因修建了曲江池,占了两坊的地方,是以比长安县少了两坊。
一进入朱雀大街,长安的恢弘立刻显现出来,街上汉人、湖人、波斯人、龟兹人来来往往,正北方的太极宫气势威严,放眼望去,可看见大大小小的寺塔,祆教寺、大秦寺若隐若现。世人皆仰慕长安的繁华,殊不知造就这盛世繁华的,正是长安自身的包容。小七沿着朱雀大街向北走,神情严肃,好似进宫觐见圣人,周围的行人闻到酒香,像是喝了迷魂汤一样,不自觉向那辆普通的骡车望去,小七很是得意,傲娇之情溢于言表。
长安绕琼芳,
玉酿牵魂肠。
客问何处来,
兰陵苏儿郎。
一炷香后,小七向左勒住缰绳,进入通化安仁。
走到光德坊张清翊府宅门口,小七跳下车,正了正衣冠,大声喊道:“苏记酒肆给张员外献上五坛上好七里香,恭祝张员外与周家小姐喜结连理!”
一个弹指后,府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十名家丁,两人一坛,依次抱进府中,小七朝里望了望,想看看这周姑娘是什么模样,一名家丁怒斥到:“看什么看?送完酒赶紧滚!”
府门重重地合上,小七朝地下吐了口痰,不屑地说到:“一个坛子还要两个人抱,主家身体不行,狗也一样。”
小七看了看,光德坊旁边就是西市,“阿娘的辔头要坏掉了,不如趁此给阿娘买个新的。”于是驾着车缓缓走进西市。
西市是长安经济贸易重地,这里的物件数不胜数、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小七东挑西选,终于挑到一把合适的辔头,心想阿娘定会很喜欢。于是驾着骡车继续往前走,突然发现前面围着一群人,他把骡车停在安全的地方,四下又看了看,确保骡车不会丢失,才走近那群人。他看见其中一人大叫,拉过来问道:“老哥,这是干嘛呢?”
“这是在选西市十商,他们在投竹简,竹简条数最多的前十名,便是这西市十商了。”
“哦,想必这十商在西市很有名望喽?”
“那倒不一定,谁给好处,这竹简就投给谁,投简的人都不一定在主家买过东西,可能连老板都没见过,这十商绝不是西市里信誉最好的,说白了,这选拔应该叫做西市拢人十商,有时候一家商铺获得的竹简比整个西市的人加起来还多哩!”
小七摇了摇头,他本是一个正直少年,听到这等徇私舞弊的勾当,心里难免犯堵,可想来想去,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人脉,全凭德行品质信服于人,长安城容不下。长安本就是人与人结成的一张大网,不想沦为其中的一员,就会被它罩住。
小七跨上骡车,赶回兰陵坊,在西市耽误了将近一个时辰,阿娘一定很着急。骡车赶到长兴坊,面前突然冲出来一个女子,“苏郎!”,小七心中一凛,“这傻妞儿怎么跑这来了?”
这女子本是舅舅老友金吾卫马参军的女儿,一次来苏记酒肆给她阿耶打酒见到小七,从此便朝思暮想,一发不可收拾。小七却无动于衷,因为他实在动不起来,虽说大唐女子以胖为美,可美到马娘子如此地步的,长安恐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小七心想自己驾着个骡车,终是溜不快,在他眼里,马家姑娘比那不良人可怕多了。他当机立断,下来和马家小姐寒暄了几句,顺手把骡车拴好,借着话茬突然迈开腿露出跑窟功夫,五六个弹指间,便落下马家小姐几个坊的距离。这跑窟功夫是从波斯传来的,小七幼时与玩伴经常在一起练习,玩伴父亲是波斯人,便将这功夫传给了他们。小七怎么也想不到这一身俊俏的功夫今日竟用来躲避一个女子。
他心里早就算计好,一俟申时过去,马参军必会派人寻这傻妞儿并将其拉回府中。这位马叔叔和老舅脾气秉性一个样,绝不惯着她。但现在还不能回兰陵坊,需得找一处藏身之地。小七东跑来西跑去,在宣义坊寻到一处较为僻静的院子,他年少胆大,直接从围墙翻了进去,拍了拍手,忽然听到一阵读书声: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小七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又向窗前靠了靠,忽然那院子里的老黄狗狂吠起来,读书声戛然而止,屋子里出来一个书生,手里拿着书,他看了看小七,问道:“阁下是何许人也?为何会出现在我这陋室之中?我却没听到叩门之声?”
小七神情颇为尴尬,灵机一动,笑道:“兄台勿怪,小弟并非有意惊扰,只是今日未时,我见到几名不良人在欺辱一个乞儿,小弟看不过去,便偷了他们的烟丸制造混乱,以此吸引他们的注意,不料事败,那几个不良人在各坊搜寻小弟,小弟来到兄台舍中只为一避,等到申时一过,小弟即刻离开。”
小七知道,这种穷酸书生多半自以为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且心中对官府颇有不满,这么一说,那书生必定会对他大加赞赏。
果不其然,那书生听罢大为敬佩,立刻邀小七入室。
“兄台读的可是诗仙李白的《清平调》其一?”小七搭话到。
“不错,我这一生最羡慕也最敬佩李白,‘五花马,千金裘,呼尔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是何等的才华横溢、潇洒不羁啊!客可知我曾多次在梦中重回大唐盛世,‘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在梦中和李白把酒言欢,同白居易谈心论道,可惜可恨呀!我心中的长安,万念俱灭!”
小七沉默不语……
“客作何想?”
小七笑了笑,说到:“我没兄台抱负宏大,我心中的长安啊,不过是苏记酒肆的酒香、李家羊肉泡馍的膻味儿、赵家婶子甑糕的糯口,还有那马家痴心又可爱的小姐。待贤坊的王大哥毕生梦想就是在长安能有一处真正属于自己的户籍,再娶一个贤惠的妻子,生一对儿女;永和坊的阿弥罗养了许多骆驼,希望有一天能带着自己的家人来到长安;在宣平坊和升平坊之间有一个疯掉的阿婆,据说多年前她的孩子被谋害致死,我每天都会给她带去一些糕点,她每次看见我都会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这些人、这些事才是长安的灵魂,这样的长安才有血有肉,这才是我心中的长安。”
书生沉思片刻,说到:“是啊,长安不因一句诗而繁华,却因这千千万长安百姓而感动。”
申时已过,小七辞别书生,取回骡车,往兰陵坊赶去。
“这一天可够累的。”小七心想。
“回去早早睡觉,明天嘛,阿娘什么时辰叫我再起。”小七心里美滋滋的。
“我是要休息了,长安,你可千万别休息,你一歇,不知会碾碎多少人的梦。”
落日的余晖将小七的影子拉长,影子的尽头,是阿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