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入冬了,南都的寒风刮起来就像刀子一样,仿佛要在每个行人的脸上划出一道口子才肯罢休。
跺着小碎步的俞吉此刻更是紧了紧身上大红色的司礼监秉笔官服,用胳膊肘使劲儿压住。刚在手上哈了口热气,又急忙去捂了捂快要冻僵的耳朵。俞吉一边心里估摸着,怕是过两天就该穿上裘衣大氅了,一边往乾元宫的脚步又忍不住加快了一些。
乾元宫中,云雾缭绕,宛若仙境。香炉把整个乾元宫都烧得暖暖的,任他殿门外北风呼啸,殿门内却总是四季如春。
八卦台上,司马荣闭目打坐,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过脸颊,打湿了衣襟,面容很是痛苦。忽然,司马荣两眼猛然一睁,大口地喘着粗气,原本掐着法诀的双手也撑在了八卦台上。
“来,来人!”
早已等候在一旁的俞吉将一条洁白如雪的棉布毛巾在盛着热水的金盆里漂了一下,拧了个半干之后,叠了两叠,弯着腰走到了司马荣的身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脸上的汗水。
俞吉笑嘻嘻地说:“恭喜主子,神功大成!”
司马荣啐了一口,笑骂道:“狗奴才,你懂什么神功啊。”
嘴上虽然骂着,司马荣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怒意。相反,倒是比先前轻松了不少。
司马荣站起身来,拉伸了一下长期打坐而有些僵硬的四肢,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地吐了出来,然后转过头看着俞吉说道:“俞吉啊,刚才朕神游太虚的时候,看到了母妃。”
俞吉听到“母妃”二字,顿时脑中一嗡,心头一紧。母妃是司马荣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条了结了这位宫中苦命女子性命的白绫,一直都是司马荣的噩梦。
但是同时,俞吉心中一阵狂喜。因为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俞吉一边转过身去,将一个天青色的盖碗递到了司马荣的手中,一边说道:“主子,宫中有规定,妃子自戕是重罪,不能陪葬皇陵。当初太妃娘娘去得凄惨,怕是魂魄无所依归,又十分思念主子,这才时时流连主子的梦中。”
俞吉不敢抬头,只能小心翼翼地把眼珠往上挪,瞄了一眼司马荣带着一抹淡淡忧伤的眉角之后,又迅速地收了回来。
“主子,奴才倒是有个主意。”
司马荣眉头一挑,转过头看了看旁边唯唯诺诺的奴才,收回了目光之后才缓缓问道:“狗奴才,你能有什么好主意啊?”
俞吉一听,心中欣喜,急忙答道:“不如奉请太妃娘娘的牌位入太庙,让太妃娘娘永受后世香火供奉,或许可以慰藉亡魂。”
司马荣一声轻笑:“狗奴才,你以为朕不想吗?但是母妃出身低微,又非正室,更何况后宫之人自戕是重罪,配享太庙有违礼法,那帮清流言官,绝不会允许朕这么做。朕刚刚登基,根基未稳,这件事情一直拖着,便是不想得罪这帮酸儒。”
“主子是皇上,皇上便是皇上。”
俞吉这句话却是提醒了司马荣。
若是以前,司马荣以王爷的身份,要做这件事可以说是几无可能。可是如今,他已经登基称帝,是玄朝名正言顺的皇帝,是万乘之尊,更是天下人的君父。难道臣子们还有阻止君父尽孝道的道理吗?
更何况如今的朝局,正好可以拿这件事来刺激一下。
司马荣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俞吉,拟旨。”
今天是吏部尚书姚咏上任的第一天。
姚咏在下人的服侍下,穿上了正二品绣着锦鸡图案的绯红色朝服,戴上了六梁朝冠,正要出门前往内阁当值,却听得管家传报,礼部尚书毛丞求见。
毛丞与姚咏同是崇川学府出身,所学相近,又是同年进士,自然关系匪浅。姚咏以为这位老朋友是亲自登门恭贺自己走马上任,故而赶紧迎了出去。
“哎呀贤清兄,你怎么来了啊?”
这些年来,姚咏一直在通城执教,毛丞一直都在京为官。就在姚咏破格拔擢为吏部尚书之前不久,毛丞刚刚从礼部左侍郎升任礼部尚书。姚咏看到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本来很是欢喜,却发现毛丞满脸愁容,很是疑惑不解。
“贤清兄,你怎么了啊,刚刚升任礼部尚书,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怎么愁眉苦脸的?”
毛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握住了姚咏的手说道:“哎,介亨啊,你就不要挖苦我了。”
姚咏感觉有点不对劲,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毛丞的双手说道:“哎我是真心祝贺,怎么变成了挖苦了呢?”
毛丞摇了摇头说道:“我这个礼部尚书刚刚上任,就遇到了一件麻烦事。我今天特意这个时候赶过来,就是想在你到内阁之前找你商量一下这件事。”
姚咏惑道:“哦?出了什么事?”
“今天皇上绕过内阁,直接给礼部下了旨意,要追封皇上的生母为圣母皇太后,配享太庙。”
姚咏低头锁眉思索了一阵说道:“如今皇上初登大宝,又是兄终弟及,想要抬高自己母妃的地位也无不可啊。”
毛丞却皱紧了眉头,使劲摆了摆手说道:“若只是这样,我又何必头疼?问题在于,皇上的生母当时乃是自戕,按祖制礼法,是不能入太庙的。”
姚咏双目一睁,恍然大悟:“哦是了,我倒是忘了这件事了。那这样看来,的确是有些麻烦啊。”
毛丞两手一摊:“你姚介亨如今入阁为相,又是士林领袖,这件事情你得拿个主意啊。”
姚咏心里明白,毛丞这是打算把锅甩到自己头上了。
他背剪着手踱起步来,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与青石砖的缝隙,朝冠上垂下来的流苏随着他踱步的节奏轻轻地摇摆着。
正如此刻,姚咏摇摆不定的内心。
姚咏知道,无论是入阁还是出任吏部尚书,都是皇上圣心独裁,乾纲独断。若非自己在通城的部署赢得了皇上的圣心,他是没有这么容易走到这个位置的。
若要不失了皇上的圣心,这件事情便要依照皇上的意愿来办。若是不遵旨,那便是不让君父尽孝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臣子?
但是姚咏同时也是崇川学府出身,读书人出身,是读四书五经,圣贤之道博得的功名,朝廷礼法在他这样的读书人心中重于泰山。依照礼法,这样的旨意便是万万遵从不得。更何况,他是多年的崇川学府祭酒,是天下清流士子的领袖,若是遵从了皇上的旨意,那便是与全天下的读书人为敌啊。
就在这时,姚咏看到自己的脚尖踩到了两块青石砖之间的缝隙,忽然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