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旧”字来给这位友人加属性,我想是适合的。我们隔着十来年的光阴,眼看就要走出对方的生命。时间沙漏的沙模糊了记忆,让那些过去变得粗粝。
记不清了她的样子,总归是个短发姑娘。也记不清她的名字,大概是姓张,小名也还记得,似乎是因为她母亲的那一声声尖利的“大毛子”太过响亮,有着穿透时光的力量。
张大毛一家是外来户,记得我上小学后她们才搬来我们那条街。与张大毛的家一起搬来的还有她家的小铺子。这往后,想到张大毛时便首先想到一楼是个小店,二楼是住房的一幢小楼。属于小孩子的表面陌生不出一天便会被打破,不似微笑着的大人们却有着难以消融的内心隔阂。 张大毛许是比我要大上两三岁的,身板却是我的高大些。许多事已经难以记起,却还记得我们一条街耍惯了孩子一起去找她玩时,她的害羞与激动。我当时的内心大概是有些骄傲的,我想她以前应该没有这么多的朋友吧。
张大毛有个妹妹,搬来时似乎还只两岁。她那妹妹白白胖胖,倒愈发显得张大毛的黑瘦与矮小,时隔多年,知道内中些许情况再来回忆,便有点凄凉了。
“大毛子,起来,打盆水来!”
那是当年的清晨响彻整条街的呼语了。如公鸡打鸣般及时。
“哎,来了!”
而后便能听得到张大毛略带口音的回答。那时候似乎还奇怪,听不出张大毛的父亲母亲有口音,怎么她倒有呢? 而后,一条街的人家都慢慢苏醒。贯穿在早点铺吵闹的人声,各家人出门关门声音的是那些零碎而尖利的呼唤
“大毛子,下去把铺门开开,先把摊子出了!”“大毛子,上来把碗刷了!”“大毛子,小妹的裤子尿湿透了,来拿去洗洗!”
这些呼喊常常打断我们孩子间的嬉戏,时常是游戏玩到一半,娃娃剧演到一半,大毛便要离场了,准是那母亲又要用她了。大多时候,总是我们玩,她在一旁抱着妹妹。
越混越熟之后,张大毛会趁父母忙时把我们领上楼,去她的小房间里。我们脱了鞋在手里拎着,一个接一个地上楼梯,而张大毛抱着妹妹走在最前头,那时候看着张大毛的背影,是有点傲然的。我们喜欢猫着腰偷乐,沉溺于自己的冒险臆想中。
她的房间是怎样我着实没了印象,只记得是有一台小电视机的。我们难得安静下来一次看电视,放的是当时大火的《白蛇传》。 有一次,我们正闹,大毛的母亲让她下去拿饭来喂妹妹。她下去端了一碗汤泡煎饼来,煎饼被有盐有味的汤水泡的软烂,很适宜小孩子吃。她问我们要不要吃一口,当时的我们大概是不稀罕那饭的,都摆手摇头。本来似乎是想吃的她也不好意思吃一口了,便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喂起来。吃不多久,那小孩便被喂饱了,开始调皮起来。后来我们不注意时,竟将脚丫伸进了还有剩余的碗里,似乎是觉得那软糯的碗中物很好玩,还在里面踩了两脚,我们发现时都大笑起来,张大毛也笑,找纸来替妹妹擦了脚。后又将妹妹和碗都送下去。
我们仍在楼上嬉闹,张大毛便又端着那碗上来了,拿起勺子来要吃掉。
“不能吃啦,被你妹妹的脚踩过了!”
“妈不知道被踩过,让吃完。”张大毛大约是苦笑了一下。我似乎是问了句“怎么不和阿姨说啊?”张大毛那时已将一勺送进嘴里,“没事,说了妈要骂的。”
现在想来,仍旧觉得难以下咽。她却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后来听奶奶与邻家奶奶闲聊时得知,张大毛是被要来的。张大毛的父亲母亲一开始被诊断说不能生育,便养了她,哪只两年后,又生了个小姑娘。可见这世上的荒唐事。
再后来我们搬家了,和张大毛一起的时间不过两三年吧。
模糊记得几年前在街上遇见过她一次,以前假小子似的短发养长了,身形总还是瘦小的。这些年来,更是将她几乎忘却。这次,看着周遭平常的人时,才记起稍有不平常的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