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画家,画一幅《湖心亭看雪》?
钱选画过《九峰雪霁图》,他画雪霁,也是画雪,真好;倪云林画过《松林亭子图》,他画亭。
你画什么?
在我们的汉字里,和亭字同音:
有筳,筳席,热闹的相聚,衣鲜马怒时,青春醉人,骄气逼人;
有汀,汀洲,伴流水,看流水,随流水,送流水。水中小洲,聚聚散散,何尝,又不是流水。
有厅,有庭,“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厅和庭,我们偏要以为,不是流水,是坚固的石,是扎根的土,是家,或是,对家的回忆。
那么究竟,是亭中看雪?筳上看雪?汀边看雪?还是,厅里看雪?
张岱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他没有停,一饮而别;那两人停了,雪下对坐。
没有停的张岱,是西湖的居人,停下来的两人,可能是匆匆的行客。不停的,其实是停者;停下的,可能是不停者。也可能,张岱和那两个人本来就是一个人,每一个人,来又去,不停又停,停又不停,说不清,道不明。
亭子,四面无墙,八面起风,最是空,最是不空。空不空?不空空?
也要画雪——我去到东北,最吃惊的,就是雪是一种稳定又不稳定,洁净又不洁净的存在。东北的冬天很长,雪一直都在,就在你以为它一直都会在那里的时候,悄悄地,一言不发,就融化了。是雪的时候就是雪,是水的时候就是水,一秒也不耽误。漫天飞雪,莹净,洁白,可是落到地面,街角,足边,那么杂乱,污浊。
在那样的,空与不空的世界中,停与不停的状态中,快看!在与不在,净与不净的雪。
你怎么知道,筳席不是亭子呢,门庭不是汀洲呢?
你怎么知道,春去秋来,车水马龙,不是飞雪呢?
我们就这样,在湖心亭,在筳席,在门庭,在汀洲。要时时记得啊,抬眼看雪,和宇宙,铺毡对坐,温酒同饮。
我们是以一种瞬间,来看另一种瞬间吗?
又或者,我们非常有勇气,以瞬间来望永恒,并因这勇气,变成一种永恒,来看另一种永恒。
还是你要说,我们是两观,两看,两合——我们在看雪的时候,雪也在看我们;我们在爱雪的时候,雪也在爱我们;我们在为雪而来的时候,雪也在为我们而来。
都好。
水过汀洲边,舟近湖心亭。庭中,常看雪。
(再次感谢孙老师的组织看雪与深入讨论!•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