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台边上的人家

“老伴儿,今早吃啥嘞?”一个黄老头儿穿着稍微有些凌乱,额头上密着细细的汗,看起来应该是晨运回来,回来就赶紧把手往盆里一放,搓搓,拿挂在架子上的毛巾擦擦。

洗完手了都没见厨房里有啥动静,就进里面一看,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就只见炤上热着一碗鸡蛋汤,他戴上手套、帽子,悠悠的走到对面街口的包子铺买了一屉小笼包,刚出笼的小笼包还冒着热气,一边回来一边想这老太太去哪了?

走着走着发现送报纸的已经把报纸放在门口了,顺手就把它拿进屋,回去发现老太太已经在屋里了,他拿出来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就咬了一口问“你刚刚去哪了?我回来的时候没见着你。”结果吃的太急包子还有点烫嘴,赶紧拿出来呼呼。

黄老太太走上去,接过他的报纸,给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一边骂他一边问他有没有事情:“就叫你不要吃得那么急,每次都这样,怎么样?有没有烫着了?”

“没得事,没得事。”黄老头儿摆了摆手,就坐在桌上吃了起来。

黄老太太看见他每次都这样屡教不改,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去厨房给他把鸡蛋汤端出来,就着小笼包吃。在刚刚稍好的汤里打上个鸡蛋,放进紫菜,最后滴上那么几滴香油,吃起来热乎,还非常的有营养,是很具有钓鱼台边上特色的。

黄老头儿细嚼慢咽,一个包子可以嚼好久,黄老太太虽看不过眼,但是跟了他那么久了,也就习惯了,黄老太太跟黄老头子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黄老头子是一个不急不慢的人,而黄老太太却是一个做事雷厉风行的人。

黄老太太知道他的脾性也就不管他了,约好跟左领右舍的老太太买大白菜,回来做干菜,一走到外边,全是小孩子,好生热闹,分属于张老太、刘老太、叶老太…儿子的孩子或女儿的孩子,这附近只有黄老太太是没有孙儿辈的,她结婚迟,也不着急催儿子结婚。

但是她对这群小孩儿很是亲切,见着他们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显得十分和蔼可亲。有什么好吃的也会留着给他们,孩子们都喜欢她。黄老太太挑好菜了,站街口一招手,呼啦一片,虾兵蟹将即刻到位。买煤搬白菜无需黄老太太亲自动手。

买了大白菜回来,在院子里支起两条竹竿,冲冲洗洗擦擦,太阳一晒,光洁明亮。然后把大白菜洗净劈开,挂在竹竿上晾,有时候菜买多不够晾了,树枝、房檐儿全都是干菜,讲究些的还可以晒点菠菜,搭配着来。加上这之前已经晒好的茄子皮、萝卜条儿,豇豆干儿、香菜杆儿,但凡是成批下市便宜到可以搓堆儿卖的蔬菜,黄老太太绝对有办法把它们存到冬天。干菜馅儿团子,干菜馅儿包子,炖干菜,变着花样打着滚吃,一个月下来都不见重样的。

黄老头子很爱吃这个干菜,尤其爱吃自己师母做的,所以黄老太太就去找他师母拜师,学得一手好手艺,想着不至于以后想吃都吃不着——师母过世好多年了。黄老头子是这么想的,他以为黄老太太去学这个是因为自己贪嘴,却不想是为了他。

黄老太干完活回来看见黄老头一手抓着报纸,嘴里吧唧着吃零嘴,走近一看发现是爆米花,“你哪来的爆米花?”黄老太太疑惑地问。

“刚刚遛弯回来的时候,看见西边集市上有一对儿老公母用那种我们小时候的转炉爆玉米,想着好久没有吃过了,就去弄了点尝尝。”黄老头儿一边翻动报纸一边说。

一个被烤得黑黑的压力转炉,小泥炉冒着火,转炉架在上面不断转动,大约十分钟就能爆好一炉爆米花,歪着的铁桶是用来装煤炭的,炉子需要不断加煤。一把玉米粒加些糖精,烤熟后“嘣”的一声巨响,待爆米花爆好后,将转炉的口对准这个黑乎乎的橡胶做成的口袋,用撬杠打开转炉口,砰的一声爆米花就全部装进这个黑口袋了,一锅爆米花就可以吃了。

“要不要尝尝?”把眼镜滑下来,眼神往上盯,黄老头儿停下来看报纸对着她说,眼镜挎着鼻梁,斜斜挂在那儿,显得特别流氓。

黄老太太没有管他轻蔑的眼神,知道这是他一贯的把戏,都三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不懂。

“那公园旁边有一个冰糖葫芦摊,那个糖葫芦很不错,甜而不腻,果子很脆,很少能吃到这种老味道了。”说完便伸手去抓了把爆米花,放到嘴里吧唧吧唧尝着味道。

老头儿一脸期待看着她,“怎么样?”像是一个待表扬的小孩。

“太甜了。”老太太摇了摇头。

“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吗?他说保甜我才买的。”老头儿放下报纸,想一探究竟,怎么个不满意法。

“甜到腻了,这个糖精太浓稠了,都没有过滤一遍。”老太太一针见血指出弊病。

“真不会吃东西,改明儿我给你带个冰糖葫芦回来,你就知道了,什么叫做‘甜而不腻’。”老太太炫耀着说,嘴巴都翘起来了。

黄老头看见她这嘚瑟的样儿,不由觉得好笑,没说什么就回书房练字了,人老了,没什么爱好,就喜欢静一点儿的东西。黄老头写字好看是在这边儿上出了名的,他家每年的春联都是自己写的,还有好一些人家送点腊肉年货什么的来求一副对联。他写的字就跟他的人一样,沉着凝重、点画沉着,笔力遒劲,轻转重按,一气呵成,或伸或缩,或浓或淡,或正或欹,章法似乱石铺街,飞花散雪,道法自然。

“黄嫂子,在不?”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张老太太拿着一罐酸菜进来。

“诶,在在在,怎么的?”黄老太赶紧从椅子上起身。

“这个酸菜我们家今年年初积的,送过来给您尝尝鲜,今年第一罐哈。”张老太太掀开帘子走进来对着黄老太说。

“这怎么好意思?”黄老太觉得过意不去,“来,我家老头子买了点零嘴,您给你家小孙子带过去尝尝,您觉得好吃了再来拿,我俩也吃不了这么多。”一边接过人家的酸菜放到橱窗,一边用纸袋子装满满一纸袋爆米花递给刘老太太。

“得嘞,谢谢您啊。”刘老太笑着接过爆米花,转身就走。

“客气客气,回见啊。”黄老太太一边挥手一边送客。

隔壁的张老太太有一绝活——积酸菜,用张老太太的话说就是“噗噗啦啦”的,过一遍开水捞出,入缸坛封存个把月,谓之曰:积酸菜。但这种方法只针对白菜而言,积菜的水儿是米汤加花椒大料熬制而成的,忌荤腥油腻,腌出来的菜、汤都是奶白色,菜可任意搭配粉丝儿、肉类,炒、煮、涮食都很好吃。腌出来的酸菜可以煮汤,汤熬煮后,略加一点盐、白胡椒就可以食用,嘴急的,等不了那么长时间的捞出来洗洗凉拌也行。

“张老太太家的酸菜就是不错,很合我的口味。”黄老太太说。

“那你不去找她学着点?”书房里的黄老头儿问。

“我也想啊,关键人家不让啊。”黄老太一脸无奈。

“家族秘方啊?”黄志林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像湖面上被风吹起的一道涟漪,一会儿就不见了。

“估计是。”黄老太点点头看见他一闪而过的微笑也跟着笑了。

黄老头儿继续看自己的报纸,黄老太也开始织毛衣,钓鱼台边上的老太太勤快,公园里遛早的人群中很少见到钓鱼台边上的老太太,她们大多相约着遛早市;坐在街心花园里晒太阳的人群中轻易看不到钓鱼台边上的老太太,即使有,手边儿不是推着童车里的孙子孙女就是打着毛衣毛裤。

“欸……听说老刘家的老三要结婚了?”黄老太太唠着嗑儿。

“那老二不是还没有着落吗?”黄老头不明所以。

“听说老二的不想结婚,老三也不管他说的真话假话,反正他是不能拖了。”她笑着说。

“为什么?”黄老头看着她笑很疑惑。

“带球跑呗。”黄老太说完这句话时两个人相视一笑。

刘老太家中孩子多,经常管得了这张嘴就管了不了下一张嘴儿,但是三四个孩子都健康长大了,在穿着上就很能体现刘老太的创造能力,一件衣服,老大穿完老二穿,补补缝缝老三老四接着,破得实在穿不了,就撕开,熬一锅糨糊打袼褙,刘老太都不着急忙慌,吃饭的矮桌立起来,钓鱼台的地界,一层一层平合拼粘,糨糊晾干了,就做布鞋的鞋帮、纳鞋底子、新衣服的衬料,怎么着都有用处。

要是走运赶上刘老太高兴,小儿子大孙子衣服上出了一个大窟窿刘老太也不气恼,“半大小子费鞋裤——老太太会这么安慰自己”,找出针线笸箩,笑模笑样地给他补,大花猫卧在腿边儿打着呼噜,吊着的水壶咕噜咕噜的滚开。可能在刘老太太想起以前的时候,会一边微笑着一边选择窟窿小的地方绣朵小红花,复习一下少女时的手艺。

要是不走运碰上刘老太不高兴,不管当不当着外人,奚落一顿免不了。这个时候别犟嘴,棉裤开了裆儿也得忍着,要不真不管你,在院子寒风里站着哆嗦,那就是很常见的事情。

“那老二什么时候办婚礼?”黄老头问。

“听说这就是这两个月了。”黄老太思索一番后说。

“那到时候又有一顿喜酒喝咯。”黄老头做出喝酒的动作。

“我发现你是越老越贪杯。”黄老太呵斥他越老越像个顽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黄老头儿一副你不懂的样子。

黄老太摇摇头,懒得理他。

钓鱼台上的人天生好客,比如在人后面走,捡到菜筐里掉下的一棵芹菜两个土豆,紧跨几步追上还给人家,人家总会千恩万谢,伸出手拉住你说着说那,赶上饭口,兴许给你擀碗面条非让你吃完再走不可。自家院子里的树上得了什么,赶着给街坊,开春儿是香椿,八月节有枣子,墙上倭瓜结得多,摘一个给邻居也舍得,街里街坊住着,多少年修来的,远亲不如近邻,总觉得慢待了不好。

出了家门参与人情份往的钓鱼台边上的老太太更是具有一番风采,参加婚礼寿礼这样的喜庆事,老太太也高兴,头几天就会把要用到的东西准备妥当,当天儿一早,仔细洗过脸,头发梳起来,衣服穿起来,整个人焕然一新。连言语也透着不俗,不管跟谁交谈都不露怯的。平时称鸡蛋现在称之为“鸡子儿”,皮蛋称为“松花”,炒鸡蛋叫“摊黄菜”,煮鸡蛋曰“卧果儿”……钓鱼台边上的老太太都是是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的典型代表。

钓鱼台边上的老太太们都是喜欢男孩儿,甭管老儿子还是大孙子,娇着宠着免不了。就算生活不富裕,热汤面也总想着偷偷卧个鸡蛋在碗底儿端给儿孙。至于闺女嘛,跟自个儿喝口面汤啃窝头不能有任何怨言,否则就赔钱货、馋鬼的名声多半天儿洗不掉。到自家闺女出了家中的大门口,掉过来,闺女金贵日比一日,从车子开到大门口,老太太泪眼婆娑瞧着自个儿姑娘一步三回头上车开始,一直到伺候月子生下头一个孩子,到正月初二接姑奶奶回家,好吃的都攒着;得块儿花布攒着;成了家儿子媳妇的不好攒着;对过儿陈家的狗咬了隔壁孙家的大丫头,孙家的大丫头瞅见水就学狗叫;庙会上卖炮仗的炸了市;老爷庙里车轱辘那么大的个儿的蜘蛛爬出来一躲雷没劈着,正殿塌了一面山墙;狗剩子的媳妇让人拐跑,狗剩子追到保定没追回来,坐火车碰见个张家口的给领回家,挺俊,是个黄花儿大闺女;子丑寅卯,从猫到狗;司空见惯,坏了座钟,一总儿留着跟闺女唠嗑,娘俩儿在一起就总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这些黄老太太都看在眼里,后悔没多生一个闺女,跟自个儿做个伴儿。一堆老太太们合在一起事儿就是多,无论跟自己挨不挨边儿的都愿意掺一脚,时不时的出个主意讲讲自己的见识。

介绍对象和给小两口劝架可是她们的的拿手好戏。谁谁家的小子属什么的,考上了哪儿哪儿的大学;谁谁家的闺女哪儿哪儿上班,脸上有几块痣,连他们多少天回来一趟都知道。老太太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掂配着来,不高攀也不能下嫁,说成来都能落好儿,不成也不会落埋怨,一块堆儿住了几十年没搬过家,知根知底毕竟都是盼着点好的。

成了家的小两口经常吵架,不厉害的时候,跟自家老头一块儿隔着墙竖起耳朵听着也是一种趣味,偶尔也会问问对方:“我们那时候有争过这个吗?”。真动了手,老太太扔下手中正剥的大葱,老头儿扔下手中的报纸,三步并作两步走,推开屋门老头儿就把男的拉开,老太太可不管男的有没有理,直到把男的骂蔫了,回过头才数落女的不是。

老头儿就起了一个力量的象征作用,老太太才是真正的战斗力,骂的差不多得了耸耸鼻子,戳男的脑袋一下,紧忙回家去剥没有剥完的大葱。

有人结婚就有人过世,参加葬礼,他们又会是另外一副状态,报丧的刚进门,没说几句话,老太太就开始陪着流泪,等赶到丧主家,先按老规矩烧一掐子自己带的烧纸,瘫坐地上叫着逝者的称呼,老头儿就在一边低眉顺眼陪着。

哭,继续哭,掏出手绢捂着脸哭,有死者至亲过来搀扶,也得等她的哭诉到了一定时候,否则,时刻有再次瘫坐地上的二次的时候。

待到老太太抑扬顿挫的哭唱告一段落,有人把老太太扶坐到炕上或者椅子上坐,老太太才止住了悲声,有人递过来热毛巾擦干净面孔,喝口递过来的茶水,转身问孝子老人过世的缘由,脸上不再有一滴泪,似乎刚刚哭的那么伤心的人不是她,喝口茶水,叹口气,开始给晚辈们讲述自己与死者的最后一次见面时候死者的神色与话语。这,或许能是两三年之前的事儿。

钓鱼边上的人家,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吃饭,讨论着琐碎事情,也许里面有很多误会和闹剧,但却在结尾也都细细地、自然地抹平。

刘老太太家是那个时候普通钓鱼台边上市民家庭状况的缩影,五十多岁到六十岁是她们的一个坎儿,因为这之前,老太太一直觉得自己只是男人背后的女人。不管自己老伴儿活着还是已经去世了,老太太都是习惯于低下头来过日子。过了这道年龄槛儿,老太太的嗓音逐渐大了起来,腰身挺直,没成家的小儿子都是跟妈一心儿,无论对错都向着妈妈;成了家的儿子更得拍着点儿老太太的马屁,否则小孩儿没人给你带,老太太不对也对,老头对了也不对。

一旦招老太太不高兴,不用老太太吹嘘,罢个工给你看看,不多,半天儿,大屋里找不着孩子的奶瓶,厨房里寻不到炒菜的醋。大事儿小事儿,关乎这个家的,一律都得跟老太太商量,同老头儿说等于是踩高跷游街——走走过场而已,决定权都是在老太太手里捏得死死的,谁也别想轻易抢走!

不合老太太的意,老太太挨个儿骂,老头儿是第一个,猫狗鸟第二,花草树第三,都数落完了,还不解气,就要拐个弯,儿媳妇脾气好呢,排第四,不好,儿子顶替,儿子媳妇不在身边儿,还有老天爷,实在不行,想想存货,小姑子小叔子,驾鹤西游的公公婆婆等等都在列,这就跟老太太所受之气的大小粗细有关,一旦赶上了,没跑儿,心里舒坦之后,摩挲摩挲胸脯,老太太长舒口气,行,没人还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虽然钓鱼台边上的大多数人家都是这样过过来的,但黄老太太这些年一直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跟黄老头儿相处,也没觉得自己很比他会低了一个档次,该说的说,该争论的争论,日子就是这样有条不絮的过着,各家都有各家的情况吧。

别看这么骂人很泼辣,其实她们很有善心的,用老太太的逻辑,手心手背自己过得去也得让别人过得去。要饭的经过门口,该盛点饭的就盛点饭,毕竟不落难不要饭;瞧见大孩子追着猫猫狗狗打,该吓唬几句吓唬几句,大小是个性命;有人问路,说不清楚的不胡说,说得清楚,走到大街上带你去,想着自己不出门,自己孩子总要出门。

坑人是他们钓鱼台边上的人家所不能忍的,不管是邻家小子还是外来的街头小贩,只要他们这片儿人遇上,不会落着一个好。

邻家小子来了几个大学同学,街口吃完饭喝过了酒,同伴感觉还不过瘾,拎几打啤酒往屋里继续喝,这一喝尿急了,在路上来不及跑厕所,黑灯瞎火的躲在电线杆影子里就地解决,给出门倒煤的老太太给撞上了,先是清清嗓子大声咳嗽,小子哪里刹得住闸,还沉浸于在电线杆上肆意涂抹的快意中。

好嘞,老太太可不乐意了,开始念秧儿——故意让旁边的人听见,从爱撒尿占地儿找电线杆儿的狗狗说起,慢慢声音变大了起来,小伙子要是还不觉闷儿,不识趣,行。开始给你叫魂儿,从你撒尿所用的家伙开始,一点儿一点儿捯饬,脏心烂肺花花肠子,把你的五脏掏空了往电线杆子拉纤上绕,一圈儿,一圈儿绕,临了不系上几个死结都不算完。

有一次,买东西时街头小贩给少了分量,刘老太太掂着不够,找秤自己称称,居然少了半斤,她立马儿追上小贩,从缺德开始说起,有的小贩要是认理儿了赶紧还给你半斤,那还好说,但是这次这个小贩比较难缠,他觉得你一个老太太不必当真。

那就有好看的了,刘老太太开始打锣说书了,街坊邻居都出来了,良心这本书打头阵,接着是离地三尺有神明,你不可不当真。

小贩还不悔悟,嘴硬,好,有种,刘老太太不慌不忙给你翻家谱,以小贩的姥姥奶奶辈为轴,上溯祖宗,下及儿女,中间夹杂小贩出门遇到可想见的种种不测,直到四周围得水泄不通的邻居指指点点,小贩不得不打躬作揖叫了奶奶祖宗为止,刘老太太这才放过他。

钓鱼台边上的老太太节俭,勤俭到节省每一根火柴的程度,旧时候没有电打火的煤气灶,要用火柴点的,钓鱼台边上的老太太能在灶台旁边儿预备个小罐装划完了的火柴棍,当需要点另一个灶眼儿时,从小罐儿里掏掏索索,找一根放到已经着着的灶眼儿点燃,再去点需要点的另一个。

钓鱼台边上的老太太要强,儿女小的时候,骂着自己儿女读书不争气,儿女大了,逼着自己儿女好好工作,交什么样的朋友,穿什么样的衣服,看什么样的书甚至于挑食不挑食她都要纠正、都要说。当着你的面儿,从老太太嘴里出来的你就没个好儿,背后,跟街坊亲戚说起你,你又没有一点儿不好,哪怕你刚刚惹她老人家生完气。

黄老太太在钓鱼台边上生活了四十多年, 钓鱼台边上人的脾性多多少少也学了不少,看见她这般融入这个大熔炉,你都想不到她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黄老太太本名叫林惠珍,江苏人氏。

他们认识了四十年,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孕有一子,现年三十,爸爸姓黄,妈妈姓林,所以叫黄子林,未婚。大学毕业后就在北京工作后来被公司调去江苏开发市场,在他母亲的老家,苏州。

黄老太太跟黄老头子是同一个文工团的,黄老太太当年可是难得的美人胚子,可惜早年说话太过直白,脾气火爆,得罪了不少人,让别人望而观止,成为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女神,不,是碰都不敢碰的女神。

有一次排练太困了,她当时就在一旁睡觉,到她上场了,团长去叫醒她,她看都不看来人是谁就指着他的鼻子一顿臭骂,把团长气的想回老家,后来问她,她说因为团长答应她到点就放她回去,可是一直没有,她就很生气,头脑一发热就这样了。

黄老头子有时候也会在想这个问题,都说苏杭美女,温文而婉,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怎么他家这个这么不一样?可是熟悉她的人就会知道,其实她是一个大大咧咧,为人率直可爱,不做作,胆子很大,朋友有难经常为朋友出头的人,最后本来很讨厌她的同龄人,都成了她的老姐妹。

林惠珍是一个对人很好的人,那个团长退休之时的发言就说过这么一句话:“小林是一个对人很好的人,可是就是性格坏。”当时说完这句话哄堂大笑,可是林惠珍却是满眼泪光,你说,人一辈子遇到一个懂自己的上司多么不容易啊。

团长的退休让大家认识到一个事实:文工团的人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像一个大家族一样,彼此包容、扶持,守望相助,给人无数温暖,从小姑娘到老太太、从小伙子到到老头儿。

其实这也难怪林惠珍会是这样子性格的人,因为她出生在一个经商世家,这个家族也很有趣,出生的大多是男孩儿,女孩儿少之又少,而林惠珍就是作为直系家族里面唯一的女孩儿,加上林惠珍模样长得甜美,很受父母亲宠爱,从小就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父母亲对她很宽容,从不会要求她女孩儿一定要做什么,从不指责她做一些在当时是很惊人的事情,比如她对她父母说,如果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人就一辈子不嫁了。父母亲反倒很理解她的想法,因为他们自己就是这样的,并且对她说:“老了没人养,回家爸妈养你,爸妈如果死了,你还有这么多哥哥,不怕啊。”

黄老头是地地道道钓鱼台边儿上的人,黄老头当年也是一个俊俏人物,他比黄老太只大五岁,老太太嫁他之前他是他们团最年轻的副团长,在老太太二十岁进团不久,他就下调去江苏的扬州工作,所以他对这个人也不是很熟悉,只是听说很漂亮,被人拉着去看了,但是觉得不怎么样儿,可能是因为他那时候心中只有工作。

“新来的小姑娘不错哦,您可有福了。”整个团大婚未娶男青年,总是会受到特别的‘照顾’

“欸,去看看吧,听说老梁他们在面试。”周建国拉着他一边往里走。他们趴在窗口看向里面,小伙子周建国问他:“怎么样儿?不错吧?”一副感谢我带你来吧的样子。

“嗯,很好。”黄志林看都没看女孩子那儿一眼,就是一直盯着面试的老梁,略有所思。

老梁叫梁航,现任文工团的副团长,也是黄志林的老师兼养父,大家都叫他老梁。

过了一会儿,他们面试出来了,周建国追上去问他看中的那个女孩儿有没有留下来,而黄志林就直接下班,去街上称几两二锅头,搞几个小菜儿,去找他师母开饭了。

师母叫陈好舒,是老梁的妻子,嫁给老梁之前是一名小学老师,生了孩子之后就在家奶孩子了,现在孩子也跟黄志林一般大,就是一直在西藏保家卫国,不能常在身边二老身边尽孝,黄志林就充当了他们儿子这么一个角色。

老梁的孩子叫梁志军,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黄志林小时候也经常来老梁家蹭吃蹭喝,当他们的儿子不能常在身边的时候,黄志林就帮好友照顾他的父母,其实不用这么一层身份,黄志林也会帮他照顾父母的,因为老梁是他的救命恩人。

“志林啊,怎么今儿这么早就下班了,你师父还没有回来嘞。”师母看见他晃悠悠的从大门开门进来,就看着他笑眯眯地问他。

“欸,他在面试一批新人,可能今晚会有点晚儿,但我们可以先吃,不等他了。”黄志林调皮地建议道。其实怎么可能,每次他来家里吃饭一定会等老梁回来再开饭的,开饭的规矩一定要有,这是老梁教给他的第一件事。

“师母,加菜。”黄志林笑着拿起手中的纸袋,朝他师母摇了两摇。

师母走过去接过纸袋说:“那我先把它热热,等你师父回来就开饭。”说完就朝着厨房走去,黄志林看着师母的背影,笑容慢慢抹了下来,若有所思。

黄志林掀开帘子,进屋里坐着,拿出一本书,慢慢的看着看着……直到他师父回来看见他躺在坑上睡着了。

“哟,这小子怎么搁这睡着了。”老梁笑道。

“有些累了吧,这孩子,每次见着他都感觉他特累的样子,你们团里很多工作做吗?”师母端着饭菜进来,看着他这个样子,就有些怜惜的看着黄志林说。

“醒醒,起来吃饭了。”老梁没有回答妻子的话,把黄志林叫醒吃饭。

“师父,你回来了。”黄志林睡眼朦胧,师母从盆子里给他拿了一张热毛巾擦脸,醒醒神儿。

“嗯,开饭吧。”老梁把外套脱下,陈好舒接过去放在衣架子上。

“师父,酒,你最喜欢那家的二锅头。”黄志林笑嘻嘻地把整个酒瓶呈上去,师母把杯子拿出来递给他,他就把酒倒好再放到老梁的面前。

“你小子,怕是有什么事儿要求我。”老梁本来已经起筷了,听到他这么一说,把筷子放下了,接过他的酒。

“师父……”正当黄志林细细琢磨如何开口的时候,老梁就出声了。

“你想下调去扬州。”这是一句肯定句。

“师父!”黄志林定着眼睛不可思议看着他,没想到师父居然知道清楚他心里的想法。

“我听你们的主任说了,你有下去的意思,但是因为这件事是我负责的,而你又是我的徒弟,他就在刚刚把这件事跟我说了。”老梁拿起那杯酒细细的喝着,看着他想了一想说。

“但是,我问你一句,为什么?”老梁目光如炬,犀利地问他。

黄志林没有答话,时间在流逝,空气安静的只能听见自己耳边发出的一种声音,老梁还是打破了这个僵局。

“如果是因为你父母亲的事情,那你也太懦弱了。”老梁对他有点儿失望。

“我就是想离开这儿,到哪儿都行,只要不是这儿就好了。”黄志林躲避着老梁失望的眼神。

“不管这儿有多爱你的人吗?”老梁痛心的看着他。

“对不起。”黄志林愧疚地低下了头说。

“我不可能让你去的,想都不要想!”老梁耍起性子来,语气也是很僵硬的。

“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在老梁的脸上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坐在那陷入了沉思,过了良久黄志林才抗争道。

“你以为你是谁?这个世界上没了任何人一样可以转。”老梁语气越来越强硬。

“吃饭!”老梁拿起筷子。

黄志林生气地放下筷子就跑出去了,师母见情况不妙追了出去,可是黄志林跑的太快了,没追上,忧心忡忡的回来看着老梁。

“不要管他,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发这种小孩子脾气。”老梁孩子气地说。

“您不也一样?”陈好舒反问他。

老梁没管她,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过了好几个天,黄志林没有一点儿消息,师母担心的问老梁:“志林这孩子好久没过来吃饭了。”

“今晚就回来了。”老梁一副洞悉一切的神情。

“那我今晚就做他的饭了?”陈好舒试探地问。

老梁叹了一口气,思索一下说,“做吧。”

老梁背着手在厨房门前溜达,果然,不到半时辰,黄志林就从大门进来了,看见老梁在背着手在看他,他不好意思的看着老梁,继而感动笑着说:“谢谢您,师父。”

“再怎么跟师父闹,怎么能不来看师母呢?”老梁怪他。

陈好舒听见动静从厨房里出来,“师母~好想您啊”黄志林甜甜地跟陈好舒撒娇。

“好了,快别站着了,开饭了。”师母宠溺看着他。

“去到那边来个信儿,报个平安,希望我有生之年还能见着你。”老梁一边叮嘱一边哽咽着说。

“怎么说那么伤感的话题,志林怎么可能不回来了呢?”师母说完这句话就看着黄志林,等着他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师父、师母,来,敬您俩一杯。谢谢你们这么多年的教养之恩,我,却是一个不孝的人……”黄志林又悲又痛,涕泗横流。

这一去可能就是再也不见了,至少黄志林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在扬州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小姑娘追他,但是他一直就是没有感觉,没有那种想娶回家当媳妇儿的冲动,所以就一直拖到十年后,调回钓鱼台的时候,才看上了林惠珍,那时候林惠珍也有三十岁了,但还是跟二三十岁的小姑娘一样,活的恣意,也没有烦恼,生活自然不会在她的脸上划什么口子、留下岁月的印子。

那个时候的林惠珍脾气也没有二十岁的火爆了,经过小姐妹一顿收拾,很少会在外人面前裸露出来自己真实的性格,所以那时候黄志林就是看到了这样的林惠珍,典型的江南女子的样貌,秀秀气气的,但是眉目中带着英气,笑的时候会把大牙露出来,笑的很英气,结合了江南女子柔情和北方女孩儿的英气,黄志林就这样对她一见钟情。

林惠珍那时候见到的黄志林是这样的,戴着副圆圆的眼镜,斯斯文文的,典型的温文尔雅白面书生,见着人永远挂着微笑,待人很和气,从来不跟人生气,有话都是好好说的,长得又俊。林惠珍已经是有点欢喜他的了,加上她的小姐妹个个都已经结婚生小孩儿,就剩她了,看见这么一个俊俏的小伙子,都乐得撮合他们俩,当他俩的媒人,给他们制造了很多单独相处的机会。

就这样一直郎有情妻有意,互相对对方有好感,但是谁都不捅破那层纸,直到有一次文工团表演结束后,大家一起庆祝,喝酒,喝到最后只有他们俩了,林惠珍已经是有点醉意朦胧的了,所以一直靠在边上休息,等着她的小姐妹拉她回去,没想到小姐妹都已经烂醉如泥,就被她爱人拖回去了,大家一时都忘了她的存在。

黄志林喝着喝着意识到就剩自己了,本想走了,结果看到边上还有林惠珍,清秀的脸蛋上上露出丝丝妩媚,勾魂慑魄,就不知怎么的就壮着酒胆,跟林惠珍表明心意,林惠珍也是鬼迷心窍,看着他的样子,觉得他特别好看,就忍不住把嘴凑上去,他们亲上了。

黄志林哪里见过这场面,她眼睛含着笑,水遮雾绕地,媚意荡漾,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红唇微张,他年轻气盛,又是没有开过荤的毛头小子,就把持不住了,就把林惠珍给带回家了,第二天醒来一看,双方都觉得自己快疯了,林惠珍穿上衣服就跑,黄志林也是第一次这么慌张,冷静下来后,赶紧去找媒人给他做媒,可是他哪里懂得找谁啊,后来他在路边独自徘徊的时候看见那个时候他们的团长了。

团长六十多了还有几年就退休了,团长看见他这么失魂落魄的,就找他上他家坐会儿,他就把自己的事情给说出来了,团长就是老梁,这次调回来也是他的意思,他快退休了,他回来几年当副的,等他退休了就刚好升上去了。

本来他还不想回来的,耐不住老梁磨,当初他离开这里也是他自己请求的,父母都是钓鱼台边上的人,但是却是一对不怎么省心的父母,从小到大就没什么管过他,抗战之前,父亲家是地主,有钱有势,但他吸鸦片,经常吸得神志不清;母亲家是知书达理的小康家庭,生在那个时期,虽没人管,但生活的也还可以,但是自从文化大革命之后,他们家被打成反派。父母都变了,父亲既毒瘾之后又染上了赌瘾,母亲一时疯疯癫癫,一时哭哭戚戚。

所以他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就离开了钓鱼台边上,一直到父母去世也没有回来看他们最后一眼,别人可能会说,这个儿子是白养了,父母再大的过错,死的时候都要回来看一眼,但他不,没有人知道,他小时候经历了什么,如果不是老梁救他出来,给他书读,他可能现在还关在笼子里,美其名曰是保护,过着连猫猫狗狗都不如的生活。

老梁了解黄志林的情况之后,觉得很惊讶,他居然会喜欢上林惠珍这样的人,老梁以为他应该是会喜欢那种温温顺顺贤妻良母型的,但还是叫他媳妇儿帮他提亲。陈好舒乐得做这个媒人,没想到她还有亲眼看见他结婚的一天,可是黄志林连人家住在哪儿不清楚,还是老师帮他找的地址,这件亲事儿就这样促成了。

虽没有正正经经的谈过恋爱,但是求婚这一遭是免不了的,有一天约她去江边散步,黄志林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事,偷偷用团里的力量,为她排了一场那个时候最盛大、人数最多的一场舞,当然了,大家都是自愿参加的。

黄志林拿出戒指问她:“林惠珍女士,你愿意嫁给我,做黄志林的妻子吗?”

她羞怯而又优雅地点着头,场面一度失控,尖叫连连。

婚后一段时间黄志林才知道自己娶了一个跟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人,虽跟想象中的不一样,但是黄志林却没有很后悔的感觉,觉得这样也不错,也常常吵架,但是都是跟她抬杠,气她的,他喜欢看她生气发飙的样子。不过这也是夫妻间的情趣,旁人很难理解。

现在他们退休也有几年了,时间真的过得很快,什么叫人间转瞬,这就是。

两个人就这样吵了大半辈子,感情有好有坏,直到有一天,他才意识到,林惠珍对自己的重要性,以前虽也觉得她很重要,但是不认为自己少了她就会活不下去了,现在,他是真的觉得没有她,他的人生可能真的没有盼头了。

林惠珍可能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可是自己才六十多岁。

四十岁的时候遭遇车祸,脑子遭到重击,在医院睡了半年,突然醒过来回去了,行动一切无碍。医生说可能就是因为头部之前受过伤,临床和流行病学研究提示严重脑外伤可能是某些该病的病因之一。

所以说,这二十多年是自己向天借回来的?现在到点儿得还回去了吗?

林惠珍被车撞之后,整个人不省人事,十岁的儿子无人照顾,黄志林自己又当爹又当妈的,又要去工作又要照顾病人,尽管这样,他也没有崩溃,向上天抱怨过,为什么生活是这样子的。

但是当林惠珍患上阿尔茨海默病,有时候会忘了他是谁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世界是空的,没有你的世界,我不想长寿。

年轻时候这么风风火火的人,现在居然变成了不能独立进行室外活动,在穿衣、个人卫生以及保持个人仪表方面需要帮助、出现各种神经症状,可见失语失用和失认、情感由淡漠变为急躁不安,常走动不停,可见尿失禁这样的一个‘巨婴’。

黄志林也年老无力了,照顾着这么一个病人觉得很吃力,大家都劝他把林惠珍送到康复中心,黄志林一开始也觉得不可以,但是渐渐看自己把她照顾得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的时候,他动摇了。

黄志林把她送到康复中心,自己倒是逍遥自在了,虽然每天都会去康复中心看她,但晚上一个人睡的时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看到另外一对即使都坐轮椅了也还是一起相依相扶散步的老夫妇,黄志林才明白自己少了点什么。在七十多岁的时候才开始健身,因为照顾病人需要好的体力,一开始练那些东西的时候黄志林显得很笨拙,像个小丑,常常引人忍俊不禁。但是他却乐在其中,因为他知道他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人有了目标才会有前进的动力。

把林惠珍接回来自己照顾,又要做饭,又要擦屁股,还得像哄小孩一样哄着,看着她这么憨态可掬的样子,虽然辛苦,但每天很快乐。彼之砒霜,吾之甘饴,不过如此。

而且在失智之后,林惠珍似乎卸下矜持,愈加毫无顾忌地展现对黄志林的依赖。林惠珍嗔怪老黄志林,而黄志林笑意盈盈地接过话茬时,他明白,并用尽一切力量包容这一点。传统教养和个人性情,让他得以保持温和与韧性。

在有一天,黄志林穿上自己好多年没有穿过的西服送她去复诊的时候,林惠珍眉头微蹙说:“你怎么穿着我爱人的衣服,你是谁啊?”

黄志林记得,在婚后,林惠珍曾经跟他说过就一件事,“当初就是因为他穿着这件衣服,她才看上他的。”

病情无论把人怎么改变,记得还是不记得,都会按照自己固有的品味去鉴赏一件事情。

阳光映射在她的脸上,她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开,眼里有闪闪的亮光,瞬间,她扬起一抹明媚的微笑:“黄志林,是你吗?”

“想起我了?”黄志林脸上显出一种美妙而又慈爱的笑容,毫无倦色,快乐地微笑着。

林惠珍哆嗦着双手摸着黄志林的面颊,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一开始发现她没认出自己时的局促与不安,无力地摆弄桌上东西的的那种不知所措到慢慢替她打理她的一切,像照顾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去帮她。从健忘开始,发展到连接失去行动力,进食、意识等能力,忍受着身体的煎熬,意识远离,如果忘了,还是会有熟悉的味道,就算真的记不起来,没关系,我记得你就好。

患病前的头一两年就表现为记忆减退,对近事遗忘突出;判断能力下降,不能对事件进行分析、思考、判断,难以处理复杂的问题;慢慢的就会变成为重度痴呆期,患者已经完全依赖照护者,严重记忆力丧失,仅存片段的记忆;日常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有强握、摸索和吸吮等原始反射,最终昏迷,一般死于感染等并发症。

日子就这样慢慢的过着,有一天林惠珍昏迷了,逼于无奈的黄志林把林惠珍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是泌尿道感染,一直住在ICU没有醒过来,黄志林每天都去医院,看望躺在病床上的林惠珍,陪她聊天,给她写信,他知道林惠珍时日不多,黄志林也遭受着高血压和眼结合膜下水肿出血的痛苦折磨,但他依旧保持着往日的乐观和坚强,只有你还活着,我就有活下去的动力。

正在洗漱的黄志林接到医院的一个电话,匆匆忙忙赶往医院,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老人,大步向医院跑去,只想能见到林惠珍最后一面,赶到病房的黄志林看到医护人员站在旁边记录死亡时间,把她身上的管子慢慢拆除。

医生见到他之后,神色哀悼说了一声:“黄老,节哀。”

黄志林摆了摆手,待他们全部出去后,他打来了一盆热水,替她擦洗一遍身子,一边擦一边说,“也够了,大半辈子就这么过来了,还有什么不满足,你比我先走也好,我面对没有你的屋子,总比让你面对没有我的屋子好,你一个那么害怕孤独的人。”

“你不要害怕,大步往前走,路就在脚下……”黄志林泣不成声。

林惠珍逝,享年78岁。

三年后,黄志林逝,享年八十六岁。

他们都是穿着彼此见对方的第一眼的衣服火葬的,林惠珍说,她死后不喜欢被封在盒子里,死后一定要把她的骨灰撒向大海,黄志林叮嘱儿子在他死后就一起把他俩的骨灰一同洒在辽阔的大海。

这一生牵了你的手,没有丝毫的后悔,既然生前相伴,死后也要相互依偎。

至此,钓鱼台边上这户人家的故事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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